洞外的雪终于停了。阳光像被打碎的金箔,透过松枝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织出斑驳的光斑,踩上去能听见 “咯吱咯吱” 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歌。
陈烬带着小石头在洞外练习辨认脚印。孩子的棉鞋早被雪浸得发硬,鞋帮上还沾着冰碴,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却倔强地不肯让陈烬抱。
他的小手里攥着半块 “均田” 木牌碎片,是秦狼昨天帮忙清理干净的,木头的温润隔着冻疮开裂的掌心,传来点奇异的暖意。
“这是鹿的。” 陈烬指着一串梅花状的蹄印,蹄尖的印记浅,蹄跟的印记深,像朵没完全开的花,“你看这间距,差不多两尺远,说明它跑得不急,附近应该有没被雪盖住的嫩草。”
他用脚尖轻轻拨开蹄印旁的新雪,露出下面枯黄的草尖,“等开春,这些草就会变绿,鹿就不用挨饿了。”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头,小眼珠转得飞快。他突然往前跑了两步,蹲在一串几乎要被新雪盖住的脚印前,冻得发红的小手指着那串印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这是爹的!”
陈烬的心猛地一揪,像被冰锥刺了下。那串脚印确实是石夯的
—— 步幅不大,却异常沉稳,尤其是后跟的印记,比前掌深了半寸,正是石夯常说的 “脚跟着地稳,做事才踏实”。
昨天突围时,石夯就是踩着这条路冲向缺口的,当时他的草鞋已经磨破了底,脚后跟的血在雪地上拖出了淡淡的红痕。
“你怎么知道?” 陈烬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爹教我的。” 小石头用冻裂的指甲抠了抠脚印边缘的冰,“他说走路要像种土豆,把根扎进土里才稳当。你看这脚印,后跟的印子最深,就像土豆的根。”
他突然把耳朵贴在雪地上,侧着脑袋听了听,然后抬头看向陈烬,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陈叔叔,底下有声音!是不是爹在说话?”
陈烬的掌心轻轻覆在脚印上。雪被体温一点点融化,冰凉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渗,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袖口。
指尖触到冻硬的泥土时,他突然愣住了 —— 那冻土竟不是彻骨的寒,反而带着点微弱的暖意,像还留着石夯的体温,顺着掌心往骨头里钻,熨帖着他冻得发僵的指尖。
“爹是不是还在?” 小石头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的雪粒被阳光照得发亮,“娘说,人走了会变成土,土会护着种子发芽。爹肯定是变成土了,想看着咱们种土豆。”
陈烬没说话,只是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孩子的后背硌得他生疼,那是揣在怀里的土豆种袋,硬邦邦的,却透着点活气。
远处的断粮谷还在冒烟,灰紫色的浓烟把天边的云都染成了脏抹布,可脚下的冻土,却真的在掌心的温度里慢慢变软,像要化开似的。
他想起石夯最后咽气时的样子。当时石夯的胸口被敌军的长矛刺穿,血沫从嘴角涌出来,却死死盯着滚落在雪地里的土豆种,喉咙里滚出的 “均田” 二字,模糊得像被风吹散的烟。
可此刻,踩在这片留着他脚印的土地上,陈烬突然觉得,那两个字根本没散,而是钻进了土里,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走,回去吧。” 陈烬拉起小石头,孩子的手冻得像冰,却攥着木牌碎片不肯松。
回洞的路上,小石头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坡:“陈叔叔你看!那里的雪在化!”
陈烬望过去,只见向阳的山坡上,新雪正顺着枯草的缝隙往下淌,露出下面褐黄色的土,像块被撕开的补丁。
他突然笑了,牵着小石头的手加快了脚步 —— 春天,好像真的不远了。
洞里的篝火还在烧,孟瑶坐在火堆旁,把账册背面翻了过来。
她的右手肿得像个馒头,冻疮裂开的地方缠着布条,渗出血珠,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可她握着炭笔的手却很稳,在纸页上一笔一划地勾勒山洞的地形图。
洞口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三角形,篝火堆是个圆圈,石潭是波浪线,轮到种子窖时,她的笔尖顿了顿,蘸了点烧红的炭灰,在那个位置打了个红圈。
圈画得格外用力,纸页都被炭笔戳得起了毛边,像个跳动的小心脏。
“奇怪。” 孟瑶盯着地图喃喃自语。她把手指放在纸上,顺着众人的活动轨迹比划
—— 秦狼磨刀的石头在种子窖左侧三步远,周老汉分粮的石桌在斜前方五步,连王嫂哄娃时靠着的岩壁,都离窖口不远。
所有人的影子,都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慢慢往那个红圈里缩。
这哪里是袋土豆种?分明是尊能保佑活命的神。
孟瑶突然想起小豆子。去年冬天,这孩子总爱蹲在种子窖旁画画,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土豆苗,说 “这里的土最暖,能把冰都焐化”。
有次他偷偷把一颗发芽的土豆埋进窖口的石缝里,被石夯发现了,却没骂他,只是笑着说 “等开春,让这颗先长”。
她摸了摸账册上那个红圈,炭灰蹭在指尖,像捧着把温热的土。洞外的阳光透过石缝照进来,正好落在红圈上,纸页上的毛边在光里轻轻晃动,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