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的寒夜像是被冻住的铁,连风都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能划出细血痕。
石夯跪在冰潭边,握着錾子的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冻疮溃烂的地方结了层黑痂,每凿一下冰面,痂皮就裂开道细缝,渗出血珠,很快又冻成暗红的冰晶。
“爹,歇会儿吧。” 十三岁的小石头蹲在旁边,举火把的胳膊酸得打颤。
松明子的火光忽明忽暗,照得他冻得发紫的小脸像颗皱巴巴的紫皮土豆,“这冰比张霸家的门槛还硬,咱明天再凿也行。”
石夯没应声,只是把錾子往冰缝里塞得更深。冰潭是山洞附近唯一没封冻的水源,藏在背风的石坳里,冰层却厚得能跑马。
他今天必须凿开个窟窿 —— 种子窖里的土豆种不能缺水,那些圆滚滚的褐红色薯种,是公社开春的全部指望。
“哐!哐!哐!”
錾子撞击冰层的声响在山谷里回荡,像钝刀子在磨人心。
石夯的额角渗出汗珠,刚冒头就冻成了霜,顺着鬓角往下掉,砸在冰面上碎成星点。他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婆娘还在时,也是这么冷的天,她把最后一碗热粥推给自己,说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冻坏了谁刨地”。
“爹,你看!” 小石头突然惊呼。
冰面裂开道指宽的缝,寒气顺着缝隙往外冒,带着股沁骨的冷。
石夯猛地扑上去,把陶罐口对准裂缝,另一只手攥着木槌狠狠砸向錾子。冰面 “咔嚓” 一声彻底破开,带着碎冰的冷水涌进陶罐,溅在他手背上,疼得像被火燎。
“成了!” 石夯把陶罐往怀里一揣,棉袄里的热气瞬间裹住冰凉的陶壁。
他解开最里面的衣襟,露出紧贴心口的麻袋 —— 三百斤土豆种被分成十几个小袋,层层裹着旧棉絮,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起伏。
“爹,你天天把种子揣怀里焐着,真比命还金贵?” 小石头凑过来,呵出的白气在父亲胸口凝成霜花。
他伸手摸了摸麻袋,里面的土豆种硬邦邦的,却奇异地带着股暖意。
石夯粗糙的手掌抚过胸口挂着的木牌,那是婆娘走时留给他的,“均田” 两个字被十年风霜磨得发亮,边角却被体温焐得温润。他突然把儿子拽进怀里,棉袄下摆裹住两个冻得发红的小脑袋,麻袋隔着布衫硌在小石头脸上。
“你娘走那年,攥着最后一粒粟种说,‘有地种、有粮吃,就是好日子’。” 石夯的声音在胸腔里发颤,像含着块化不开的冰,“这土豆种,就是好日子的根。根冻坏了,开春啥也长不出来。”
火把的光透过棉袄的缝隙钻进来,照在石夯眼角的皱纹里。
那里藏着去年分粮时,看着满仓土豆笑出的褶子,也藏着小豆子坟前,雪落在账本上化出的水痕。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帮父亲把麻袋的绳结系得更紧,绳头勒进他冻裂的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吭声。
“我也帮着焐,” 他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娘说我是火命,火力壮!”
石夯刚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秦狼抱着玄铁刀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不知醒了多久,刀鞘上的冰碴被他蹭掉一片,露出里面泛着冷光的玄铁。
他本是轮值守夜,却被冰潭边的动静惊醒,看着石夯把麻袋往贴身处塞的动作,喉结悄悄滚了滚。
“啪嗒。”
秦狼解下背上的毡子,扔在石夯面前。
那毡子是他在张霸庄园缴获的战利品,羊毛厚实得能挡风,平时宝贝得跟刀似的,睡觉都要垫在身下。
此刻被夜风一卷,还带着他身上的汗味和烟火气。
“裹上。” 秦狼的粗嗓门在寒夜里像块烧红的铁,硬邦邦的,却透着股暖意,“你冻坏了谁开春种土豆?我秦狼别的没有,这身板还能替你挡挡寒气。”
石夯抬头时,正看见秦狼往手上哈气。他的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那是昨天练刀时冻裂的,此刻却毫不在意地搓着冻得发僵的脸。
毡子落在石夯怀里,带着秦狼的体温,裹在麻袋外像层厚棉被,把冰潭边的寒风挡得严严实实。
“这咋行……” 石夯刚要把毡子递回去,秦狼已经拔刀出鞘。环首刀在火把光里划出道冷弧,刀背 “当” 地砸在冰面上,震得冰碴飞溅,在石夯脚边碎成齑粉。
“从今天起,谁动这袋种子,先问问我这刀答不答应。” 秦狼的声音陡然转厉,眼神却没落在石夯身上,而是瞟向山洞深处那些影影绰绰的睡影。
刀锋映着雪光,却没了往日砍杀时的戾气,反倒像护崽的母狼亮出的獠牙。
石夯愣住了。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这个总爱瞪眼睛的汉子,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流民娃时,也是这副凶巴巴的模样。
火把的光晃过秦狼的脸,小石头突然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小声说:“爹,你看秦叔叔的耳朵。”
石夯望过去,只见秦狼的耳尖红得像炭火,在满是风霜的脸上格外显眼。
大概是被火把照得不好意思,他猛地转身往山洞走,环首刀拖在冰面上,划出串刺耳的声响,却把脚步放得很慢,像是在等什么。
“快把种子送回窖里。” 秦狼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我在这儿守着,凿冰的活儿明天我来。”
石夯抱着裹着毡子的种子袋,突然觉得怀里的土豆种好像真的暖和起来,顺着布衫往骨头里渗。
他拽着小石头往山洞走,脚下的冰碴被踩得咯吱响,身后传来秦狼用刀背敲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像在给种子的暖意打拍子。
山洞深处,孟瑶借着篝火的余光核账,忽然看见石夯怀里的麻袋裹着团陌生的羊毛,还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
她笔尖一顿,在账本上添了行小字:“秦狼赠毡子护种,记一等功。”
火光照在那行字上,像给冰冷的账本镀了层暖光。洞外的寒夜依旧能冻裂石头,可石夯怀里的土豆种,却在两重体温的包裹下,悄悄积蓄着开春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