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见字如面。
此刻,我正坐在老家晒谷场的竹席上,指尖捻着一颗刚脱壳的谷粒。
壳上的纹路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攥紧了,棱角会在掌心硌出浅白的印子,松开时,那印子要过好一会儿才消,像谁在皮肤上盖了个透明的章。
阳光把谷粒照得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米心的嫩白,像裹着一层薄纱的月光。
身后,孩子们的笑闹声撞在谷仓的木板上,弹回来时,带着点嗡嗡的颤音——
二丫举着的麦秸上,谷粒晃悠悠的,每晃一下,就有细碎的阳光,从谷粒边缘溅出来,落在她鼻尖上,像撒了一把金粉。
我想起早上,你来送种子时的样子,裤脚沾着的泥块还带着新鲜的土腥气,混着一点青草汁的涩味。
你怀里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边角被麻绳勒出深深的褶子,像块被揉皱的蓝粗布。
“新收的早籼稻,壳薄,”你说话时,眼角的笑纹里还沾着田埂上的草屑,是那种刚割过的狗尾草碎末,蹭在皮肤上映出点青绿色,“孩子们捏着玩,不容易划手。”
我伸手想去擦,你却往后缩了缩,掌心在裤缝上飞快地蹭了两下,“别,手上有灰,蹭你衣服上。”
结果转身时,布袋没扎紧,谷粒滚了一地,圆滚滚的,在晨光里像撒了一把碎珍珠。
你蹲下去捡的样子,脊背弓成个饱满的弧度,手指飞快地拢着谷粒,指缝漏下去的,在石板上蹦了两下,钻进砖缝里不见了。
你盯着砖缝啧了一声,像一只护着粮囤的老公鸡,发现米撒了,急得直啄地。
其实,我早备好了教具。
前几日,翻出外婆留下的竹筛,筛了三遍才把秕谷和石子捡干净。
那些饱满的谷粒躺在蓝布帕上,帕子是洗得发白的粗棉布,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谷粒嵌在花瓣的纹路里,就像撒了一把碎月亮。
可孩子们哪坐得住?
石头趁我转身写板书,偷偷把谷粒塞进鼻孔里,憋得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却不敢吱声,直到你来了才哇地哭出来。
你捏着他的鼻子轻轻一擤,谷粒落在你手心里,沾着一点透明的鼻涕,你居然没嫌脏,还笑着说“这颗谷粒沾了仙气,得单独种”;
二丫把谷粒串成项链,用红棉线串的,挂在稻草人脖子上,说要给“谷神”戴首饰,稻草人草帽上的破洞正好露出谷粒串,风一吹,谷粒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响,像一串会喘气的铃铛;
还有小柱子,非要把谷粒埋进操场的沙坑里,用塑料小铲子拍得实实的,说要种出会结糖果的稻子,沙粒从他指缝漏下来,混着谷粒滚进沙坑深处,像掉了几颗金豆子。
我正手忙脚乱时,你扛着锄头来了。
锄头上还挂着一片新鲜的马齿苋,沾着的泥土里混着一点碎草叶。
你没说话,只是蹲在沙坑边,用带着老茧的拇指和食指刨出小柱子埋的谷粒,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刨土时指关节微微发白。
然后,你从布袋里抓出把新的,谷粒在你手心里滚来滚去,像一群调皮的小虫子。
“要种,得用带泥的田土,”
你拉着孩子们去田埂边挖了一筐黑土,土块里还裹着一条细蚯蚓,二丫吓得躲你身后,你用手指捏着蚯蚓放到旁边的菜地里,
“它是松土的小帮手,别吓着它。”
你教他们把谷粒埋在两指深的土里,指尖戳出的小坑圆圆的,“就像你们睡觉要盖被子,不能蒙着头——盖太厚会闷坏,盖太薄会着凉。”
石头突然问:“文哥哥,谷粒会疼吗?”
他指的是脱粒时,被碾掉的壳。
你当时正用袖口擦汗,蓝布袖口沾着一点黄泥巴,闻言愣了愣,抓起颗谷粒放在他手心里,谷粒在他汗津津的掌心里滚了滚,了。
“你捏捏它,硬邦邦的,是因为壳在保护里面的米。”
你用食指关节轻轻磕了磕石头的脑门,“就像你娘抱你的时候,总用胳膊圈住你,不是要勒疼你,是怕你摔着。”
孩子们突然安静了,都把谷粒攥在手心,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缝里漏出一点金黄,像捧着什么会化的宝贝。
中午分午饭,李奶奶送来的红薯粥里混着些碎米,是熬粥时没捞干净的碎渣。
二丫挑出米渣噘嘴,小辫子都撅起来了:
“这个不好吃,剌嗓子。”
你把自己碗里的红薯夹给她,红薯皮上还沾着点粥汤,你指着粥里的米:
“这就是谷粒变的。春天时它躺在土里,喝够了带着露水的雨水,夏天被太阳晒得金黄金黄,壳都晒裂了缝,最后变成白胖胖的米,是想让我们吃饱呀。”
你说得认真,嘴角沾着一点粥渍,像一只偷喝了蜜的熊。
孩子们盯着你嘴角那点白,突然都低下头,“呼噜呼噜”喝起粥来,连最挑食的石头都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下午,教他们分秕谷和饱谷时,你想出个主意:把谷粒放进水盆里。
“沉下去的是吃饱了饭的胖娃娃,肚子里装着满满的淀粉,”
你用手指搅了搅水,盆底的谷粒,随着水波轻轻晃,
“漂着的是没长结实的小瘦子,风一吹就跑。”
孩子们的小手,在水里搅出圈圈涟漪,胖娃娃沉在盆底,像撒了一把小星星,光从盆底照上来,谷粒边缘泛着银白的光。
小柱子突然指着漂在水面的秕谷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水盆里,溅起小水花:
“它们是不是长坏了?没人要了?”
你捞起一颗秕谷,放在他手心里,用指腹碾了碾,壳碎成细渣,露出里面瘦小的米,
“你看,它也想长结实,就是没赶上好雨水。明年我们多给它浇点水,它肯定长胖胖的。”
现在,晒谷场只剩我一个人了。
风,卷着谷粒滚过竹席,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只小虫子在说话。
我想起你说的,谷粒落地时的声音,是在跟土地打招呼。
它们不着急长大,不害怕风雨,就安安分分地在土里待着,等春天下种,等夏天拔节,等秋天变成沉甸甸的穗子,穗子垂得越低,心里装的米就越实。
你说,你小时候有次偷挖邻居家的红薯,被追着打还笑,因为“红薯埋在土里,挖出来沾着泥,甜得能齁着人”。
后来才知道,每颗粮食都要熬过虫咬、旱涝,才能到碗里。
“人也一样,”你擦着锄头突然抬头,晚霞落在你眼里,像泼了一把金粉,“得经过些难处,根才扎得深,风刮不动。”
我把孩子们送的谷粒串挂在窗边,红棉线串着的谷粒,风一吹就响,叮铃叮铃的,像谁在轻轻敲门。
远处,传来你家的晚饭香,夹杂着你爸戏谑喊你吃饭的声音,“狗蛋!你娘蒸了槐花糕!”
你应了声“来了”,声音穿过晒谷场,带着一点跑调的欢喜。
这颗攥在手心的谷粒,不知何时被体温焐得温热,壳上的纹路被汗水浸得更清晰了,像一张小小的地图,画着从田埂到餐桌的路。
原来最动人的,从不是城里橱窗里的钻石,而是田埂上弯腰拾谷的人,是孩子们手心里的胖娃娃,是你袖口沾着的泥和眼里的光——
那光里,有谷粒破土时的脆响,有稻穗压弯枝头的沉实,还有孩子们攥着谷粒的小拳头,攥得那么紧,像攥着整个秋天的重量。
亲爱的,下一次打算教孩子们磨米,用你那把磨得发亮的石磨。
磨盘边缘的纹路里还嵌着往年的米糠,转起来时,会哼起嗡嗡的小调,像在跟谷粒说悄悄话。
你来时,记得带上竹筛,孩子们说要筛出最细的米粉,给李奶奶蒸米糕。
风把月光筛进晒谷场时,每颗谷粒都成了小月亮。
你看,它们躺在竹席上,壳上的纹路盛着碎银似的光,滚一下,就晃出满场的星子——
那是白天孩子们没玩够的金豆子,被夜色浸成了凉丝丝的玉。
远处石磨还在打盹,磨盘缝里嵌着去年的米糠,像藏了半句话没说。
田埂上的草叶沾着露水,滴在谷粒上,咚的一声轻响,像谁在给月光敲拍子。
刚埋进土里的谷种,该醒了吧?
它们准在听,听风把晒谷场的沙沙声送进地缝——
那是几千颗谷粒在说悄悄话,说要趁夜色长根,说要憋足了劲,等开春时,顶破地皮,把月光顶成绿油油的芽。
你看那串挂在窗棂的谷粒项链,红棉线被风吹得打秋千,谷粒相撞的脆响,像在数:
一粒,两粒,三粒……数着数着,天就亮了,数着数着,就数出了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