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竹简坚硬,凉意从指尖渗入骨髓。
李妍。
李延年。
李广利。
三个名字,像三道刻痕,烙在卫子夫心上。
刘安死前那句疯癫的诅咒,又在耳边回响。
“我也重活了一世,一体双魂!”
难道,刘安未散的魂魄,就附在李家这几人身上?
这个念头升起,她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必须去看看。
亲眼看看那个李延年。
“红姑那边,递个话。”
卫子夫的声音在殿内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说陛下添新皇子,又逢大赦,想去民间织造府看看,为皇子祈福。”
“顺道,去红袖招,探望旧日姐妹。”
殿角的影子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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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红袖招后门。
卫子夫换了身寻常妇人的衣裳,由红姑亲自引着,穿过那条走了无数遍的回廊。
空气里混杂着脂粉、熏香与酒气,熟悉又陌生。
“娘娘,人就在水云阁。”
红姑压着声音,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困惑。
云端之上的人,为何偏要重返泥沼?
卫子夫没解释,只微微颔首。
水云阁内,琴音泠泠。
一个青衫男子垂首抚琴,身形瘦削,面容清秀。
指法娴熟,琴声哀婉,如泣如诉,轻易便能勾起人心中最隐秘的愁绪。
好手段。
以音律为刀,杀人于无形。
一曲终了,李延年抬起头,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珠帘。
视线与卫子夫相触的瞬间,他动作一顿。
随即,他起身,隔着珠帘,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草民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声音温润,听不出半点破绽。
可就在他垂首的刹那,卫子夫看见了。
那双温和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是刘安那种疯魔的恨。
是一种更冷静的算计。
卫子夫心头一沉。
她没进去,转身对红姑说:
“琴不错。”
“人……也很好。”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步履没有丝毫停留。
可命运的罗网,总在出口处收紧。
她刚走到红袖招正门,一队人马嚣张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汝阴侯,夏侯颇。
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准备上车的卫子夫。
即便布衣钗裙,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风华,也如月光,无法遮掩。
夏侯颇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出恶毒的狂喜。
上林苑的羞辱。
卫青那几乎打碎他下颌的一拳。
所有的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报复的燃料。
他故意扬高了声音,那腔调尖利刺耳,足以让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哎呦!瞧瞧这是谁?”
“这不是咱们尊贵无双的皇后娘娘吗?”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发出一阵哄笑。
“怎么?椒房殿住腻了,想回来重温旧梦?”
“也是,歌姬嘛,这骨子里的东西,怕是到死都改不了!”
空气凝固了。
街上行人的目光,震惊、鄙夷、幸灾乐祸,齐刷刷投了过来。
同行的玉娇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卫子夫却只是抬手,按住了她的胳膊。
她甚至没看夏侯颇一眼,平静地登上马车。
“走。”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
那些污言秽语,被车轮甩在身后。
然而,有些话,比马车快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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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
卫青刚从建章营回来,甲胄未卸,正与张骞的副将交接西域的军务图。
一名亲兵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恐和屈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大将军……”
他不敢说。
卫青眉头一皱:“说。”
亲兵一咬牙,将街上听到的以及夏侯颇说的那些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卫青的骨头上慢慢地刮。
阿姊。
那个他发誓要用命去守护的阿姊。
他可以忍受自己被猜忌,被非议。
但他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用这世上最肮脏的字眼,去玷污她!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案几上的茶杯,无声地裂开一道缝。
卫青缓缓站起身。
“哐当!”
他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刀劈在面前的红木长案上。
厚重的案几,应声而裂。
他双眼泛起骇人的血丝。
“夏侯颇。”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在哪?”
“望……望江楼。”
……
夜幕下的望江楼,灯火通明。
夏侯颇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我跟你们说,那娘们当时脸都绿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来,敬本候一杯!本候如今自荐枕席,不日便要尚平阳公主了!”
他得意洋洋地端起酒杯。
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
酒楼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得粉碎。
木屑飞溅中,一个身着玄甲的身影,逆光而立。
是卫青。
整个酒楼,上一秒还喧闹无比,这一秒,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笑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兽。
卫青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刀,死死钉在夏侯颇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上。
他动了。
一步。
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头。
夏侯颇吓得魂飞魄散,酒杯“当啷”落地,连滚带爬地往后躲。
“卫……卫大将军!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我可是列侯!”
卫青走到了他面前。
依旧没有说话。
他扬起了拳头。
那只在战场上斩下无数头颅而且还布满伤痕的铁拳,挟着风雷,狠狠砸在夏侯颇的脸上。
“砰!”
一声闷响。
夏侯颇像个破口袋般飞了出去,撞翻了一张桌子。
满嘴的牙混着血沫,喷了一地。
他抽搐了两下,当场倒地不起。
酒楼瞬间炸开锅!
尖叫声,桌椅倒地声,乱成一团。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
“卫青!你疯了!”
平阳长公主刘莘,从帘后的雅间冲了出来。
“殿下,我是疯了!”
卫青眼眶泛红,眼底却是难掩的失落。
刘莘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夏侯颇。
又看着那个双目赤红而且煞气未消的卫青。
她本是在此宴请汝阴的乡绅豪强,只为打通朝堂的一切。
可眼前的卫青,竟为了他的阿姊,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愤怒涌上心头。
他还是这样!为了他的阿姊,冲动又不计后果。
刘莘冲到卫青面前,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啪!”
清脆响亮。
“这一巴掌,打的是你失了大将军的体面。”
刘莘话音刚落。
整个酒楼,再次死寂。
这一巴掌,比刀子还利。
卫青被打得偏过头,脸颊上迅速浮起五道指印。
他没动。
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滔天的怒火,在此刻,尽数碎裂,化为无边的痛楚。
他缓缓转过头,死死抓住刘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融入骨髓。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绝望。
“体面?”
“我守了你半生,换来的就是他对你‘自荐枕席’?”
“换来的就是他能当着全长安城的面,羞辱当今皇后,我的阿姊?”
“在殿下眼里,我卫青,究竟算什么!”
他从未如此失态。
他从未在她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眼神。
刘莘被他问得愣在原地。
她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脸上那道屈辱的巴掌印,似乎刺痛了她心口的柔软。
此前卫子夫给下的那一剂猛药,似乎玩脱了!
“我……”
她想解释,她根本不知道夏侯颇会在这里。
可转头一想,凭什么次次都是她阳信长公主去低头。
“你不见我,整整十日,人又在哪里!”
刘莘的声音带了哭腔。
“我与博望侯在建章营,推演西行舆图!今日刚回府!”
卫青低声怒喝着。
“我刚回来,就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然后,”他松开她的手,指着雅间的方向,笑得比哭还难看,“就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你们能同席而饮……他还能尚公主……”
刘莘彻底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这个男人。
这个她爱了半生,也等了半生的男人。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懂过他。
他心中那份守护,那份执念,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太多,也……卑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