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
平阳长公主府。
卫子夫的车驾停在门前,没有繁复的仪仗,一如当年她还是府上歌姬时的低调。
殿内,熏香袅袅。
她没提昨日围猎场上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也没提那桩悬而未决的婚事。
她亲自为刘莘烹茶,沸水冲入盏中,嫩绿的茶叶上下翻滚,舒展开来,一如人心。
“皇姊。”
卫子夫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过去。
“尝尝,还是从前在府里的味道。”
刘莘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头却是一片冰凉。
她沉默不语。
“汝阴侯府上,月前为了一名舞姬,逼死了他的侧室。”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刘莘的耳朵里。
“长安城,都传遍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不再是姊妹间的温情,而是皇后的审视。
“这种人……皇姊,你是个聪明人,当真看不透吗?”
“还是说,你看透了,却宁愿选择一堆镶金的瓦砾,也要丢掉那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卫子夫起身,话已至此,再多便是逼迫。
“有的人,十几年了,无论身在何处,那份心,从未变过。”
“皇姊,你好自为之。”
刘莘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许久,才发出一声满是疲惫的叹息。
卫青看她的眼神,从未变过。
可一想到他那锯嘴葫芦的样子,一想到他昨日那般强势……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再……看看吧。”
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无法再坚守的动摇。
三日后。
一则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响了整个长安。
奉旨再次出使西域的博望侯张骞,归来了!
刘彻龙颜大悦,直接下旨,在椒房殿设家宴,为张骞接风。
宴席之上,只有刘彻、卫子夫、卫青与几个皇子公主。
而客人,仅张骞一人。
这是天子能给予臣子的,最高规格的亲近与荣耀。
酒过三巡,刘彻高举酒杯,意气风发。
“博望侯此去,为我大汉凿开西域,功在千秋!”
“朕,敬你!”
张骞起身,一身风霜未褪,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臣,不辱使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彻,抛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陛下!臣此番在大夏,竟见到了蜀地铁布与邛崃竹杖!”
“皆由身毒国贩运而来!”
“这是否意味着,自蜀地,存在一条西南密道,可直抵身毒,彻底绕开匈奴?!”
满座皆惊!
刘彻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卫子夫,想与他此生唯一的知己分享这份狂喜。
可他看到的,是一幅让他血液几乎停滞的画面。
卫子夫正凝望着张骞。
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熟稔,以及一种他从未在她看自己时见过的光芒。
“子文阿兄。”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亲近。
“你又为大汉,凿开了一扇天窗。”
子文阿兄。
又是这四个字。
刘彻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到,张骞因为她这一句话,满身的疲惫风霜仿佛都消散了,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只对着她。
接着,张骞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桂花糕,无比自然地放进卫子夫面前的碟子里。
“还是老样子,你最爱吃这个。”
卫子夫也笑了,拿起那块糕点,咬了一小口。
“你也一样,这么多年,还是这般细心。”
整个大殿的喧嚣,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自成一个世界。
一个水泼不进的世界。
而他,堂堂天子,九五之尊,竟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刘彻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前世巫蛊之祸的血色,瞬间涌上心头。
他怕了。
他怕自己即便重生一世,机关算尽的赎罪。
到头来,依旧化不开前世卫子夫的恨意。
甚至……可能是……
他不敢细想。
恰逢此时,一名内侍闯了进来,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夜空。
“陛下!娘娘!”
“长信殿急报!”
“废……王夫人……要生了!”
轰!
这个消息,不是浇灭嫉妒的冷水,而是引爆火药的引信。
他又有儿子了。
他不再是只有刘据一子,不再是只能依仗卫氏!
一股属于帝王的底气和暴戾,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情绪。
刘彻嘴角的笑意重新浮现,却再无温度。
“铛!”
他重重放下酒杯,玉器与案几的碰撞声,尖锐刺耳。
满殿死寂。
他缓缓起身,目光先是越过张骞的脸,最后,落在了卫子夫的脸上。
“博望侯与皇后故友重逢,想必有很多体己话要说。”
他的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一丝起伏,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朕的二皇子要出世了,朕要去看看。”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
“你们,慢聊。”
话音落,他转身拂袖而去。
那背影,多了一丝迫不及待的示威。
宴席,不欢而散。
卫子夫坐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面前那块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口中泛起一阵苦涩。
他终究,还是如前世一般,猜忌与怀疑。
一个儿子的降生,竟能让他如此轻易地亮出獠牙。
尹尚宫快步上前,压低声音。
“娘娘……”
“备车。”
卫子夫打断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去长信殿。”
临行前,她看了一眼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张骞,转头对卫青道。
“仲卿,替我送送子文阿兄。”
话音刚落,她已登上凤驾,一路往长信殿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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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殿灯火通明。
血腥气与药味混杂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卫子夫赶到时,刘彻正负手立在殿外,脸上再无方才的阴沉,反而带着一种焦灼的期待。
他看见她,眼神复杂地动了动嘴唇,终究化作沉默。
两人隔着数步,相对无言,如同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天际泛白。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了黎明。
一名老妪喜极而泣地奔出,跪倒在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是位皇子!”
刘彻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再为人父的狂喜冲散了一切,他甚至没有再看卫子夫一眼,就大步流星地冲了进去。
卫子夫站在原地。
她看着刘彻消失的背影,脸上那完美的皇后仪态,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是皇子。
终究,还是个皇子。
刘彻为这个儿子取名,刘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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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旬后,椒房殿。
卫子夫独坐镜前,尹尚宫正为她卸下钗环。
“娘娘,王桑那边果然开始演戏了,每日一封罪己书,字字泣血,句句都在标榜您仁德宽厚,实则把您架在火上烤。”
尹尚宫将一封竹简展开,气得发抖。
“她这是拿二皇子当刀,拿孝道当盾啊!”
卫子夫接过那道竹简,直接丢入烛火中。
看着那谄媚又恶毒的字迹在火焰中焦黑,化为灰烬。
“让她写。”
火光,映着她的眼眸,一片冰冷的清明。
“本宫倒要看看,她这出苦肉计,能引来多少牛鬼蛇神。”
就在此时,红姑的密报悄然送到。
卫子夫展开绢帛,呼吸微微一滞。
上面只有两行字。
“平阳公主府传出密令,于长安‘红袖招’,寻一绝色女子。”
“其风姿,须与椒房殿那位,分庭抗礼。”
尹尚宫脸色煞白。
王桑在明处用皇子和舆论施压。
平阳公主竟在暗处釜底抽薪,要寻找替身!
一文一武,一内一外。
这是……两面夹攻!
卫子夫捏着纸条,指节泛白。
许久,她松开手,任由那张绢帛飘落在地。
窗外,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