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春分时节。
未央宫,西华门。
一道冷硬的宫墙,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墙外是天高海阔,人间烟火。
墙内是深宫孤寂,绝望无声。
未央宫内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都在此集结,她们在等待着那份迟来的、不知是福是祸的自由。
“子夫阿姊……”秋菊和春禾死死攥着卫子夫的手,早已哭成了泪人。
那声音里,是雏鸟离巢般的恐慌与绝望。
“您走了,我们……我们可怎么办啊……”
卫子夫替她们拭去眼泪,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那笑意却结着寒冰,未曾抵达眼底。
“两个傻丫头,哭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炭火上,瞬间蒸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自发前来相送的、永巷的宫人。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最纯粹的不舍与依赖。
仿佛她不是一个即将被放出宫的罪奴,而是她们唯一的神只。
“莫姑姑,这里,就交给您了。”
她对着那位两鬓霜华的老人,郑重地,深深一拜。
莫姑姑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浑浊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水光。
她没有说过多的不舍的告别。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早已缝制好的,小小的粗布香囊,重重塞进了卫子夫的手里。
“丫头,好好的。”
卫子夫接过那尚且带着体温的香囊,指尖触及粗糙的布料,心头一暖。
她转身,汇入那即将奔赴未知命运的人流之中,再没有回头。
前方是自由,也可能是另一座更险恶的囚笼。
一路是核对姓名,又是查验腰牌,最后发放路引。
流程冰冷而冗长,像在等待一场无声的宣判。
正当众人以为即将踏出宫门时,一名椒房殿的内侍却拦住了去路,声音尖利。
“皇后娘娘有旨,今日上巳日,天降恩赦,诸位出宫前,需随娘娘往濯龙池,浣洗先帝旧衣,为我大汉祈福,以表孝道。一切结束之后,再行出宫事宜。”
人群中一阵压抑的骚动。
卫子夫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知道,这所谓的祈福,不过是皇后陈阿娇为她准备的,最后一场羞辱。
卫子夫随着路引,一路跟随着宫人走向濯龙池最末端,埋头浣衣。
就在此时,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踏碎了此地所有的喧嚣。
玄红色御驾在一队羽林卫的簇拥下,如一头沉默的巨兽,悍然停在了宫门之前。
一群羽林卫的铁甲反射着日光,处暑中却显露着寒气。
所有声息,瞬间被这股帝王威仪压得粉碎。
人群陷入了一阵死寂,但也有窃窃私语窸窣传来。
“陛下……为何会来?”
“是啊,往年遣散宫人,从未有过先例。”
压抑到极致的惊疑,在人群中无声地传递。
卫子夫垂下眼,将头埋得更低,像一粒卑微的尘埃。
此时,那御驾的车帘被掀开。
刘彻走下御驾,一身玄色常服,眉眼间是化不开的阴郁。
他没有理会跪倒一片的内侍与宫人。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径直投向不远处的濯龙池。
郭舍人快步跟上,声音压得比风还轻。
“陛下,皇后娘娘正在濯龙池边,设坛为大汉祈福,说是要亲手浣洗先帝旧衣,以表孝道。”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那不是笑,而是讥讽!
他迈开脚步,朝着濯龙池走去。
濯龙池边,绿柳依依,蝉鸣凄厉。
皇后陈阿娇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素衣素服,正亲手将一件玄色的里衣,浸入池水。
她身后,十几名美貌宫女姿态划一,皆在浣洗衣物。
一场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贤后”秀。
看见帝王的身影,陈阿娇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
“陛下!您怎么来了?”
她起身相迎,言语间满是恰到好处的贤德。
“臣妾身为六宫之主,理应为陛下分忧,为我大汉祈福。”
“皇后有心了。”
刘彻径直从她身侧走过,轻飘飘落下一句。
却没有因此驻足。
甚至,没有偏头看她一眼。
那一眼的无视,比任何耳光都响亮,都屈辱。
陈阿娇脸上的笑容,寸寸冻结。
刘彻的视线,早已锁定在队伍的最末端。
那里,一个女人背对他,跪在池边。
她正一下,又一下,用一柄沉重的木槌,捶打着一块早已洗得发白的布料。
动作机械,迟缓。
仿佛那木槌有千斤之重,每一下,都砸在自己的骨头上。
刘彻的脚步,停了。
他停在她身后。
他看见,她跪着的那片青石板,早已被冰冷的池水浸透。
他看见,那双本该抚琴弄弦,执笔点江山的手。
红肿,开裂。
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在微凉的池水中,像一条条红色的、扭曲的虫,若隐若现。
那双手,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瞳孔里。
郭舍人感到身侧的帝王,气息陡然一沉。
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极致的死寂。
刘彻的脑海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他仿佛看到另一双手,在椒房殿冰冷的铜镜前,为他整理衣冠,指尖温凉。
又仿佛看到那双手,决绝地,拔下凤钗,刺入自己的心口。
一股尖锐的、跨越了生死的刺痛,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情愫,如鬼魅般闪过。
是悔恨?
他伸出手。
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握住了她冰冷、颤抖,沾满了血与水的手腕。
卫子夫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被迫停下所有动作。
然后,缓缓回头。
二人四目相对。
他的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与杀意。
她的眼中,是死水般的,毫无波澜的平静。
刘彻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目光,终于从卫子夫身上,转向不远处脸色煞白的陈阿娇。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字一字,刺入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此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淬着足以将人冻结的寒意。
“朕,要了。”
西华门内外,四周之人屏息静谧,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自远处的宫道传来。
那是太后鸾驾独有的声响,不偏不倚,恰好在此时,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