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万箭穿心
他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一双小眼睛里满是得意。
“澹台将军,的确死了。”
一句话,茶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死在了关外。”
那人扫了一圈众人震惊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又抛出了一个钩子。
“你们猜,是怎么死的?”
没人接话,所有人都瞪着他,等他下文。
那人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某个恐怖的场景,声音也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的颤栗。
“万箭穿心。”
“哎哟,那个惨相……我大姨夫家三舅姥爷的儿媳妇的娘家侄子,在京城给一个大官看门,那大官以前就是澹台将军手底下的兵。据他说,当年那一仗,咱们大虞足足五万好儿郎,全折进去了!”
“五万条汉子,被北狄人围在一个山谷里,箭矢跟下雨似的,射了整整一天一夜!听说最后收尸的时候,人都扎成了刺猬,血把土都染成了黑的,分不清谁是谁,就那么混着泥水埋进了一个大坑里!”
这番话,让茶馆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五万将士,万箭穿心,血染黑土,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血淋淋的画面,狠狠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赵衡端着茶碗的手指,不自觉地用了力。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他比这里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个数字的分量。那不是一个数字,是五万个活生生的男人,是五万个家庭的顶梁柱,一夜之间,全都塌了。
窗外,果果举着小风车,跑得小脸通红,清脆的笑声毫无杂念。
这笑声与茶馆里死寂的氛围、与那血腥的故事,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赵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缓缓收紧。
他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安稳,在这庞大的、残酷的时代洪流面前,脆弱得就像女儿手里那只小小的竹叶风车。
那个瘦削的男人还在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书人般的渲染力。
“不过,澹台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这里头的水就深了。”
“北狄人放话,说是咱们朝廷自己人干的,怕他拥兵自重,故意把他往陷阱里送。”
“也有人说,澹台将军打了败仗,没脸回去,自己抹了脖子。”
“反正啊,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头颅都被战马踩进了泥里,别提多惨了。”
他说得有声有色,仿佛亲眼所见。
茶馆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个为国征战的将军,落得如此下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在众人心头弥漫开来。
“澹台敬虽然死了,但是他家里人却跑了!”
男人的话锋一转,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两儿一女,硬是从重围里逃了出去,在关外躲了七八年,一年前才偷偷跑回来!”
“据说啊,朝廷现在正画影图形,满天下地拿人呢!”
“嘿,半年前,我还亲眼看见官府的人,拿着画像在咱们镇子上打听呢!八成就是找澹台将军那几个崽子!”
斩草除根。
一个为国捐躯的将军,他的家人非但没有得到抚恤,反而要被朝廷追杀。
这个王朝,已经从根上烂掉了。
赵衡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危机感。
地痞流氓的威胁,和来自国家机器的追杀,本质上并无不同。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注意到赵衡神色的变化。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语气中满是愤慨和不解。
“朝廷也真是……澹台将军怎么说也是功臣,就算打了败仗,罪不及家人啊!这叫什么事!”
话音刚落,他旁边的人立刻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警告道。
“你懂个屁!”
“朝堂上的事,是咱们能瞎说的?”那人像是知道什么内幕,做贼似的左右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我可听说,现在朝廷里,是右相爷一手遮天!”
“那位小皇帝,身子骨弱得很,就是个摆设!”
这个话题,比澹台将军的死更加敏感,更加要命。
茶馆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权臣当道,幼主孱弱。
这八个字,像八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没人敢再说话了。
茶馆老板满头大汗,再也坐不住了,慌忙从柜台后跑了出来,一边擦着额头,一边对着众人连连作揖。
“各位爷,各位爷!求求了,喝茶,喝茶!”
“小店还要开张,小老儿一家老小还想多活两年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真的怕了。
赵衡听着这些议论,心中暗自思量。
澹台将军的死,错综复杂。朝廷对他的后人赶尽杀绝。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了那位权倾朝野的右相。
这种政治斗争的残酷,他前世在职场中见过微缩的版本,而在这个时代,失败的代价,是血淋淋的灭门。
自己挣了点钱,在村里人眼中已经是“发大财”,在镇上地痞眼中,就是一头肥羊。
那如果,自己未来的生意做大了呢?会不会也成为某些大人物眼中的肥肉?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缓缓向上攀升。
就在这时——
“铛——铛——铛——”
茶馆外,闻道书院里传出了悠悠的钟声,夹杂着孩子们放学的喧闹。
赵衡猛地回过神,起身走到门口,将还在疯跑的果果一把抱了起来。
“爹爹,飞高高!”果果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女儿清脆的笑声犹在耳畔,赵衡的心却被茶馆里那些话搅得沉甸甸的。他抱着怀里温软的小人儿,感受着她毫无保留的依赖,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危机感,如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这世道,远比他想象的要险恶。他如今这一点家业,在这乱世洪流之中,不过是激流里的一片浮萍。
他抱着果果站在书院门口的槐树下,夕阳的余晖将父女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放学的孩童们像归巢的雀鸟,叽叽喳喳地从大门里涌出来,三三两两地被各自的家人接走。
“爹,我今天又多认了五个字!”一个孩子举着写了字的纸,骄傲地向他爹炫耀。
“慢点跑,别摔着!”一个妇人追着自己撒欢的儿子,嘴里嗔怪着,脸上却满是笑意。
寻常人家最朴素的温馨,此刻在赵衡眼中却多了一层易碎的意味。他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往日里,铁蛋总是最先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之一,今天却迟迟不见踪影。
人流渐渐稀疏,书院门口变得空旷起来。赵衡心头那丝因茶馆谈话而起的不安,开始悄然转向,化为对儿子的些微担忧。
“爹爹,哥哥,哥哥懒。”果果趴在赵衡肩头,小手指着空荡荡的门口,奶声奶气地抱怨。
赵衡拍了拍女儿的背,自我安慰道:“哥哥许是被先生留下,多问了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