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再次降临,但照耀着的却是一片狼藉如同地狱入口的大名府东门。硝烟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浓重血腥和焦糊气味的空气依旧刺鼻。民壮和辅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将敌我双方的尸体分开搬运。守军的遗体被小心抬下,盖上白布,集中安置,等待日后统一安葬;而清军的尸体则被直接抛下城墙,或者运到远处集中焚烧,以防瘟疫。
城墙,尤其是东门缺口那段,虽然被临时用各种杂物堵塞,但依旧显得触目惊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昭示着昨夜那场几乎导致城破的惊险。工匠和民壮正在李定国的指挥下,拼命地加固这段脆弱的新防线,用更多的沙袋、木桩和夯土进行填补、加固,试图尽快恢复其防御能力。
陈远在天亮后第一时间来到了东门。尽管早已通过数据报表知晓了惨重的伤亡和物资消耗,但亲眼目睹这修罗场般的景象,所带来的冲击力远非冰冷数字可比。残破的旗帜斜插在尸堆中,凝固的暗褐色血液几乎覆盖了每一块墙砖,空气中弥漫的死寂和悲伤,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定国迎了上来,他脸上的疲惫几乎无法掩饰,眼中的血丝更加密集,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听清:“大人……缺口,暂时堵住了。清军退去,暂无再次进攻迹象。”
陈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士兵和民壮,沉声道:“辛苦了,定国。将士们……都是好样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阵亡将士的抚恤,伤员的救治,必须立刻跟上,这是当前第一要务。”
“已经安排下去了。只是……”李定国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难色,“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散,存量告急。重伤员太多,军中医官人手严重不足,很多兄弟……恐怕挺不过去。”
陈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早就料到医疗资源会是短板,却没想到情况恶劣至此。战争中,直接战死者或许并非最多,因伤重不治或因卫生条件恶劣引发的疾病而死亡的人数,往往更为惊人。
“我知道。”陈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数据司已经统计了城内所有药铺的库存,我会下令强制征用,统一调配。另外,张贴告示,招募城内所有懂得医术、哪怕是只会处理简单外伤的郎中、甚至是兽医,全部征调至伤兵营协助。告诉将士们,我会尽最大努力,不放弃任何一个能救回来的兄弟!”
他的话语通过军官们传递下去,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军心。看到最高长官亲临最危险的战线,并且关心着最基层士兵的生死,这种无形的激励,有时比任何赏格都更有效。
回到数据核查公署,陈远立刻投入了更加繁重的工作中。他必须利用手中有限的数据和资源,计算出最优的应对方案,支撑这座城池继续坚持下去。
“赵顺,重新核算所有物资库存。火药、铅弹,按最低消耗强度,还能支撑几日?粮食和饮水情况如何?”陈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赵顺顶着黑眼圈,快速翻动着账册:“大人,昨夜一战,火药消耗尤为巨大。现存火药,即便极度节省,恐怕也仅能支撑三日左右的中等强度防御。铅弹稍好,但也仅多一两日。粮食……因围城日久,且接纳了大量流民,存粮消耗很快,若按目前配给,最多还能维持半月。饮水倒是无忧,城内数口深井足以保障。”
三日……半月……这些数字如同警钟在陈远脑海中敲响。他走到那张巨大的大名府防御态势图前,目光锐利。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陈远的手指敲击着地图,“岳托连续受挫,损失不小,但其主力尚存,围困依旧。他下一步会如何?”
他像是在问赵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之前搜集到的关于岳托性格、用兵习惯以及清军整体动向的数据,进行着推演。
“强攻损失太大,他可能会尝试长期围困,耗尽我们的物资和粮食。”
“或者,分兵劫掠周边,获取补给,同时继续对我们施加压力。”
“也有可能,向后方求援,调集更多的兵力,尤其是攻城器械,比如红衣大炮……”
陈远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地图上几个关键的节点。他意识到,纯粹的被动防守,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必须主动出击,哪怕是有限的、战术层面的出击,打破僵局,获取外部信息,甚至争取到宝贵的物资补充。
“我们的‘夜不收pLUS’,还有多少能动用的?”陈远问道。
沈炼重伤,其副手上前禀报:“回大人,昨夜行动损失惨重,能动用的精锐夜不收,不足三十人。且大多带伤。”
三十人……太少了。大规模突围不现实。但进行小股渗透、情报传递、甚至针对性的破袭,或许还有机会。
“挑选十名最精锐、伤势最轻的,分成两组。”陈远做出了决断,“一组,想办法渗透出去,侦查清军大营的详细布置、粮草囤积点、以及是否有援军或重型火炮到来的迹象。另一组,向西南方向尝试联络,看看能否找到朝廷的援军,或者……其他可能存在的义军力量,传递大名府仍在坚守、急需支援的消息!”
“是!”副手领命而去。
陈远知道这是在冒险,这十人出去,能回来几个都是未知数。但他必须获得外部信息,必须让朝廷、让外界知道大名府还在!这不仅是寻求援助,更是一种政治上的姿态,关乎士气,也关乎未来可能的话语权。
就在陈远绞尽脑汁,试图从数据的缝隙中寻找生机的同时,清军大营中,岳托的愤怒已经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他坐在帅帐之中,听着麾下各旗将领汇报着连日来的损失。阵亡、重伤的数字汇总起来,已经超过了他麾下总兵力的三成,其中不乏珍贵的白甲兵和基层军官。这样的损失,对于一次预期中轻松愉快的劫掠行动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尤其是昨日东门之战,眼看破城在即,却被一支小小的敢死队从侧后搅乱战局,功亏一篑,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窝火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贝勒爷,大名府守军韧性远超预期,尤其是其火器配置和运用,层次分明,威力不小。再强攻下去,恐怕……”一名老成的梅勒额真小心翼翼地进言。
岳托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那座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沉默而坚韧的城池。
“我知道。”岳托的声音低沉,“这座城,和我们以前遇到的不一样。那个陈远,还有那个叫李定国的流寇出身的小子,有点门道。”
他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
“强攻损失太大,得不偿失。”岳托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但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大清勇士的血,不能白流!而且,若连一个大名府都拿不下,我岳托的脸面往哪放?其他各路兵马又会如何看我们?”
他踱步回到地图前。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围而不攻,以困为主!派出游骑,彻底封锁所有通往大名府的道路,一只鸟也不许飞进去!同时,分兵五千,由你率领,”他指向另一名甲喇额真,“扫荡大名府周边百里之内所有城镇、村堡,将所能找到的所有粮草、牲畜、人口,全部抢回来!我看他陈远,能在城里坚持多久!”
“嗻!”将领领命。
“还有,”岳托眼中寒光一闪,“立刻派快马向睿亲王(多尔衮)禀报此处战况,请求调拨……红衣大炮!我就不信,他那破城墙,能扛得住我大清的炮子!”
岳托改变了策略,从疾风暴雨般的猛攻,转变为更加阴狠、持久的绞杀。他要利用兵力优势和机动力优势,彻底困死大名府,同时寻求更强大的破城手段。
大名府,暂时赢得了喘息之机,但面临的形势,却并未好转,反而因为物资的持续消耗和外援的渺茫,变得更加严峻。
陈远很快通过城头观察和零星回来的夜不收(付出了两人损失的代价带回了有限的信息),判断出了岳托的意图。
“围而不攻,分兵劫掠,还可能去调红衣大炮了……”陈远看着最新汇总的数据和信息,眉头紧锁。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暂时过去,但真正的考验——耐力与资源的比拼,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里,利用数据化的管理和有限的资源,与时间和饥饿赛跑,与敌人比耐心,还要想办法破解这越来越紧的包围圈。
“发布命令,”陈远对赵顺说道,“从即日起,全城实行最严格的物资配给制,包括军粮和民粮。数据司需每日核查配给执行情况。同时,动员所有人力,包括妇孺,在城内适宜地点开辟菜园,尝试种植生长周期短的蔬菜。命令军械所,加快弹药复装速度,并尝试研究……能否用现有材料,制造一些类似‘万人敌’或者更简易的爆炸物,以弥补火药不足。”
他的思维再次活跃起来,试图在绝境中,用数据和理性,凿开一条生路。
大名府的战斗,从血肉横飞的正面搏杀,转入了另一条同样残酷、比拼综合实力的隐形战线。而陈远的数据化管理和超越时代的视野,将在这条战线上,迎来真正的挑战。
(第20章结束。本卷收官之章,描写了战后的惨状、陈远利用数据进行危机管理和资源调配、以及岳托改变策略围困大名府。将故事从激烈战斗过渡到更为复杂持久的围城与反围城阶段,为下一卷的“审计风暴”和更广阔的斗争埋下伏笔。节奏张弛有度,情节推进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