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寺主持那片刻的迟疑与慌乱,并未逃过周嬷嬷那双历经宫闱沉浮的利眼。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怎么?莫非云大小姐有何不便之处?”
“不敢,不敢。”主持连忙敛衽回话,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只是……只是云大小姐昨日方才入寺,一路劳顿,眼下正在禅房歇息。且寺中条件简陋,唯恐怠慢了嬷嬷。”
“无妨。”周嬷嬷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迫人气势,“皇后娘娘挂心云大小姐,特命老身前来探望。便是条件再简陋,也该让老身亲眼看看,回去才好向娘娘回话。带路吧。”
主持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引周嬷嬷前往云芷所居的后院禅房。心中却暗暗叫苦,丞相夫人早已打点过,务必让那位嫡小姐在此“静心”,吃些苦头,谁承想皇后娘娘竟会突然派人来!
一行人穿过荒凉的庭院,越走越是偏僻。待看到那间门窗破败、甚至比寺中杂役房还不如的禅房时,周嬷嬷的脚步微微一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恰在此时,禅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从内打开,云芷缓步走了出来。
她已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虽然洗得发白,却整洁非常。发髻简单挽起,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脸上脂粉未施,因连夜赶路和淋雨而显得面色苍白,唇色浅淡。
然而,便是这般荆钗布裙、身处窘境,她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步履沉稳,走到周嬷嬷面前,依着记忆中的规矩,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却不卑不亢:“民女云芷,不知嬷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嬷嬷恕罪。”
周嬷嬷目光如炬,迅速将云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只见她形容虽略显憔悴,但眼神清亮沉静,举止有度,并无半分乡野村姑的畏缩粗鄙,更无想象中的怨愤失态。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明净,却似古井深潭,让人一眼望不到底。
周嬷嬷心中微微讶异,面上却依旧严肃:“云大小姐不必多礼。老姓周,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探望大小姐,并赐下人参、阿胶等物,给大小姐补补身子。”说着,身后的小宫女便捧上几个锦盒。
云芷再次敛衽:“谢皇后娘娘恩典,有劳周嬷嬷辛苦走这一趟。”
“份内之事。”周嬷嬷语气缓和了些许,“娘娘听闻大小姐在此为太子殿下祈福,心甚感慰。只是此地……”
她话锋微转,目光扫过破旧的禅房和荒凉的院子,“似乎颇为清苦。大小姐住得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开口。”
云芷尚未回话,一旁的主持已是冷汗涔涔,忙不迭道:“嬷嬷明鉴,寺中确实清贫,但已为云大小姐准备了最好的禅房,一应饮食用度皆不敢怠慢……”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周嬷嬷瞥了主持一眼,未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云芷身上,带着审视。
云芷心中明镜一般,知这是周嬷嬷的试探,亦是皇后娘娘的考量。她若顺势诉苦,便是抱怨皇室安排,不满为太子祈福;若强说安好,又显得虚伪,且日后若被查出实际遭遇,更是欺瞒之罪。
她微微垂眸,声音平静无波:“谢嬷嬷关怀。静心寺乃佛门清静地,本非享乐之处。民女在此为殿下祈福,只求心诚,不敢言苦。寺中师傅们已多方照拂,民女心中唯有感激。”
一番话,答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家的颜面,也未睁眼说瞎话,更隐隐点出寺僧有所“照拂”,留有余地。
周嬷嬷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赞赏。这云大小姐,倒是颗玲珑心肝,不像传言中那般愚钝怯懦。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突兀插了进来:“周嬷嬷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这荒山野寺的,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真是委屈嬷嬷了!”
众人回头,只见柳媚儿身边那个惯会捧高踩低的徐嬷嬷,领着两个捧着食盒的丫鬟,笑容满面地快步走来,仿佛刚赶到一般。
徐嬷嬷先是朝着周嬷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仿佛才看到云芷似的,故作惊讶道:“哎呀,大小姐您怎么还站在这风口里?这禅房如此破旧,怎是您这金尊玉贵的人能住的?若是冻病了,可如何是好?夫人可是千叮万嘱,定要让您‘好好’静心祈福呢!”
她这话明着是关心,暗地里却句句指向禅房破旧、云芷可能生病,更点出是“夫人”(柳媚儿)安排此地,试图将苛待之名推给云芷自己“静心”的需要,其心可诛。
周嬷嬷面色沉静,只看了一眼徐嬷嬷,并未立刻发作。
徐嬷嬷却越发来劲,指挥着丫鬟将食盒打开,里面竟是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她亲自端到云芷面前,笑容殷切:“大小姐快用些吧,这是夫人特意让老奴送来给您补身子的。您瞧您,脸色这么差,定是昨日淋雨受了寒。这参汤最是驱寒补气……”
那参汤热气氤氲,香气扑鼻,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
云芷目光扫过汤碗,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心中冷笑。参汤确是真参汤,只是里面多加了一味“附子”,量虽不大,但若她真是体质虚寒又淋雨受冻后服用,必会引发热症,高烧不止。届时,在这缺医少药的荒寺,是死是活,便全看天意了。
好个柳媚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边在周嬷嬷面前演着慈母戏码,一边暗中下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