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景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的为她挡开些许人流,看着眼前这熟悉又令人振奋的景象。
店铺里伙计们高声吆喝,顾客们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工匠们叮叮当当的敲打着最后一点装饰,孩童们在人群中嬉笑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对未来的笃定和期盼。
笑声多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伤痛,似乎真的在这日复一日的忙碌和日渐丰盈的生活里,被小心翼翼的埋藏了起来,不再轻易触碰。
这就是南之枝想要的。
雍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敬意,不是沉溺于仇恨的血与火,而是用双手,一点一滴的重建家园,让活着的人,有希望、有尊严的活下去。
——
夜幕降临,喧嚣了一天的昭武城渐渐沉静下来。
城主府后院的池塘边,蛙鸣阵阵,月色如水银般倾泻,在平静的水面上铺开一条碎银粼粼的光带。
南之枝独自坐在池边的小石桌旁。桌上没有账册,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夜风带着池水的微凉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白日里的干练和忙碌褪去,此刻的她,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孤独。
白日里被刻意忽略的思绪,在寂静的夜色中悄然浮起。
白日里街市的喧嚣,掌柜们信任的笑容,百姓们满足的神情,还有雍景那执着地递过来的食盒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着水中明月的倒影,仿佛透过那粼粼波光,看到了三张熟悉的、带着慈爱笑容的脸庞。
她对着虚空中的明月,在心中低语,带着些许哽咽,却又无比坚定。
她的指尖无意识的划过冰凉的石桌桌面,在心中无声的呼唤。
“爹……大哥……二哥……你们看到了吗?
昭武城,活过来了。虽然伤痕还在,但它正在努力的站起来,像以前一样热闹,甚至要比以前更好。
你们当初拼死守护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
不是让我去恨,去杀,去被仇恨吞噬,而是让我守护好这座城,守护好这里的人,让这方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活着的人,能笑着活下去。
我在努力,用我的方式努力。我知道很难,前路还有很多荆棘,北境的阴影也并未散去,但我不会放弃。
你们要保佑我。”
最后一句无声的祈求,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承载着千钧的重量。
她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茶,对着明月,虚虚一敬,然后缓缓饮尽。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让胸中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
夜风吹过,池水荡漾,月影破碎又重圆。
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变得沉静而清明。
对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汲取了新的力量。
池水倒映着她挺直的脊背和望向远方的眼神,孤独,却充满了不可动摇的坚韧。
父兄的遗志,早已融入这座城的每一寸土地,成为她前行的灯塔。
她会继续走下去,直到昭武城真正浴火重生,直到这方土地上的笑容,再无阴霾。
——
大楚帝都,宁安宫。
楚怀蘅人还未踏进殿门,那清朗又带着点慵懒笑意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皇祖母,孙儿来给您请安了!可想死孙儿了!”
话音未落,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的楚怀蘅已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在至亲面前才有的轻松笑意。
他一眼便看到罗汉榻上并排坐着的皇太后和老神仙,微微颔首:“老神仙也在。” 目光扫过老神仙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盘子,嘴角笑意更深了几分。
皇太后端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语调,酸得能酿醋:“哼!这人呀,一旦心里头住了个心上人,那可就不得了咯!什么骨肉亲情,什么长辈挂念,统统都得往后靠!什么事儿都藏着掖着,捂得比那御膳房的酱菜坛子还严实!生怕别人知道了,抢了他心尖尖上那块肉似的!”
这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得简直不要太明显。
楚怀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他目光飞快的扫向旁边正津津有味啃着一块玫瑰酥的老神仙——小老头儿正一脸“不关我事”、“我就是个看戏的”、“点心真好吃”的表情,无辜的眨巴着眼,还耸肩。
得,露馅了。
楚怀蘅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红,素来沉稳的战王此刻竟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少年郎般的窘迫和难为情。
他轻咳一声,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带着点讨饶的意味:“皇祖母,您老人家言重了,孙儿也不是有意瞒着您。”
他顿了顿,试图解释,语气从最初的不好意思渐渐染上了一丝真实的委屈:“主要是昭武城那场大难,您也知道。枝枝她摔下山崖,失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没多久,整个人还懵着呢。加上……加上我们之间……” 楚怀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然,“……也还没真正定下来。她刚回到昭武城,面对那一堆烂摊子,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重建城池,安抚百姓,筹划通商节……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越说越委屈,堂堂大楚战王,此刻像个告状的小媳妇:“孙儿回帝都这么些天了,她连一封信都没有!” 那语气里的失落和幽怨,简直要溢出来了。
太皇太后和老神仙听着他这一大通“诉苦”,先是错愕,随即两人极其默契的、动作整齐划一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呵!” 太皇太后把手里的佛珠往小几上一拍,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楚怀蘅的鼻子,“你个没出息的!人家不给你写信,你就干等着?你长手是干嘛用的?你一个堂堂王爷,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劲儿哪去了?写封信能要了你的命啊?!还端着你那王爷架子呢?打仗都不怕,你怕写信?!” 太皇太后气得胸口起伏,声音都拔高了,“追姑娘要脸皮厚!要主动!懂不懂?!等她那个木头脑袋想明白?等她忙完?猴年马月她都未必能想起来你这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