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边境,大楚军营。
楚怀蘅坐在宽大的帅案后,案头堆积着边境防务的卷宗,他却无心批阅。
指尖习惯性的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目光有些失焦地投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空。
回到军营已两日,那股从北境王城带回来的郁结之气非但未散,反而在胸中越积越沉。
锦荣帝的按兵不动,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那点趁北境变乱再咬下一块肥肉的灼热念头。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临行前南之枝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灵魂的诘问:
“王爷是更爱您的子民,还是更爱权势?或者说,你四处征战,是因为享受战争,享受赢的感觉吗?还是战争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这句话如同魔咒,日夜在他脑中回响。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金戈铁马,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写下一个个胜利的捷报。
他告诉自己,他是在为大楚开疆拓土,是在为黎民百姓戍守安宁。
这个信念支撑着他,让他能在尸山血海中保持冷酷,在权力倾轧中游刃有余。
可南之枝的话,像一把无情的钥匙,撬开了他精心构筑的堡垒,逼他直视那堡垒深处可能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黑暗角落。
他爱子民吗?
当然。他见过流离失所的惨状,知道和平的可贵。
那他享受战争吗?享受那种掌控全局、将敌人玩弄于股掌、最终赢得胜利的感觉吗?
他享受赢吗?享受权力在手、生杀予夺的快感吗?
这些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引以为傲的信念。
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摆脱。这种自我怀疑带来的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让他这两日格外沉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报——!”帐外亲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讲。”
“启禀王爷!帝都八百里加急密信!”亲卫双手捧上一个密封严实的铜管。
楚怀蘅眼神一凝,接过来,挥手让亲卫退下。
他熟练的验看火漆封印,确认无误后,才取出里面的密信。
信的内容,严厉抗议、要求北境交代是明面上的姿态;私下接触狄尚、释放“善意”是分化之策;而最后那一条——“给狄尚找点‘大麻烦’”,才是核心。利用北境内部的矛盾,煽风点火,让狄尚自顾不暇,无暇南顾。
楚怀蘅逐字逐句的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锦荣帝的谋划老辣而精准,充分利用了当前的局势。这确实是稳住边境、避免大战的最佳策略,也是最符合大楚当前利益的阳谋。
他拿起案上的火折子,“嚓”的一声点燃,将那份密信凑近跳跃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的舔舐着信纸,迅速将其吞噬,化作片片飞灰,飘散在空气中。火焰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明明灭灭。
帐内弥漫着纸张燃烧后的淡淡焦糊味。
楚怀蘅沉默的坐了片刻,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来人。”他声音有些沙哑。
“末将在!”亲卫应声而入。
“去,”楚怀蘅顿了顿,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一个或许能让他暂时逃离自身泥沼、又带着某种隐秘试探的名字,“把雍景叫来。”
“是!”
不多时,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中带着一丝少年锐气的青年军官走了进来。
他一身普通校尉的皮甲,却掩不住那股出身不凡的沉稳气质。
他拱手,声音清朗:“末将雍景,参见王爷!”
楚怀蘅的目光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过来坐。”楚怀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雍景坐好,目光沉静,等待着命令。
他知道这位靖王殿下深夜召见,必有要事。
楚怀蘅看着他,感慨他这几年的成长和蜕变,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本王得到一个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雍景的脸,一字一句,清晰的吐出那个名字:
“南之枝还活着。”
轰——!
雍景的身体一僵,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
他那张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痛苦和茫然。
“枝……枝枝?!”雍景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剧烈的颤抖,“王爷……您……您说什么?!枝枝她……她真的……还活着?!她在哪?!”
楚怀蘅将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瞬间爆发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激动和痛苦,是如此的真实。
他心中那点因南之枝而起的郁结,似乎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汹涌的情绪冲淡了一些。
“在北境王城。”楚怀蘅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不过……”
他看着雍景眼中瞬间燃起的、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去的火焰,泼下了一盆冰冷的现实:“她失忆了,不记得昭武城,不记得我们,她现在完全是另一个人。”
雍景眼中的火焰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痛楚和茫然。“没关系,她……活着就好……”
楚怀蘅看着他脸上剧烈变幻的神情,看着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狂喜与绝望的泪水,心中那点隐秘的、近乎残忍的念头再次浮现。
他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与他一样,被南之枝所牵动、所折磨的人。
他也想看看,面对一个失忆的、如同陌生人的青梅竹马,雍景会怎么样。
楚怀蘅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推诿,“想不想见,你自己选。”
仿佛雍景的选择,也能为他楚怀蘅自己内心的挣扎,指明一个方向。
营帐内,只剩下雍景粗重的呼吸声和无边的寂静。
楚怀蘅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等待着雍景的答案,也等待着自己内心那场无声风暴的平息。
雍景依旧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痛苦凝固的雕像。
泪水终于无声滑过他冷硬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甲胄上,瞬间消失无踪。
寂静,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