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静室角落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雍景缓缓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身上的剧痛提醒着他经历了什么,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动了动手指,试图确认自己的状况。
“你醒了?”一个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雍景慢慢侧过头,看到了坐在阴影里的楚怀蘅。
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憔悴的脸上少了平日的张扬和冷峻,多了几分沉静和担忧。
“嗯……”雍景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试着撑起身体,牵扯到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楚怀蘅下意识的伸手去扶,淡淡道:“伤重,别乱动。老神仙说你命大。”
雍景依言躺好,目光在楚怀蘅脸上停留片刻。空气一时间安静得有些凝滞,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半晌,楚怀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雍景,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谢谢。”
雍景微怔,浓黑的眉毛挑了一下,带着一丝不解和疏离:“什么?”
楚怀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有些艰难,但他还是清晰的重复道:“谢谢你保护南之枝。”
雍景眼中的不解褪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语气平静却带着清晰的界限感:“我跟枝枝从小一起长大,保护她是我们之间的事。”
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之间”四个字,目光坦然甚至带着点审视的看着楚怀蘅,“王爷这声‘谢’,怕是谢不着吧?”
楚怀蘅:“……” 他脸上的郑重瞬间僵住,一股尴尬的热意不受控制的涌上耳根。
雍景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软刀子,轻易的挑开了他试图建立某种“立场”的意图,把他那点微妙的、想替南之枝承情的念头暴露无遗,显得格外多余甚至自作多情。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楚怀蘅只觉得坐立难安,雍景那平静却带着天然距离感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这难堪的沉默。
蓝芯兰端着一碗药推门而入,仿佛没察觉到室内诡异的气氛,径直走到床边,把药碗放在小几上。
“感觉怎么样?”她问雍景,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还好……多谢姑娘照料。”雍景言简意赅。
蓝芯兰点点头,目光转向楚怀蘅,又很快回到雍景身上,切入正题:“那天袭击你们的人,看清了吗?有什么特征?”
雍景眼神一冷,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训练有素,出手狠辣,是死士的路子。目标很明确,就是枝枝,而且还要活口。领头的是个脸上有刀疤,其他记不得了。”
蓝芯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平静地“嗯”了一声:“的确是赵元奎手下那批民间精锐。”
雍景眼中寒光一闪:“赵元奎?”
“死了。”蓝芯兰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只蚂蚁被踩死了,“今天早上发现的,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雍景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带着一丝狠厉:“死得好。”
他拿起蓝芯兰放在旁边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仇人的血。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雍景放下药碗的瞬间,蓝芯兰的目光若有似无的、飞快的扫过了一旁的楚怀蘅。
那眼神很短暂,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确认,又像是探究。
楚怀蘅被蓝芯兰这突如其来的一瞥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忍不住回瞪了蓝芯兰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你又想干嘛?”的戒备和无语。
蓝芯兰却像没看见他瞪眼似的,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对雍景道:“你刚醒,多休息。” 她说完,端起空药碗,转身就往外走。
楚怀蘅看着她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再看看床上闭目养神、似乎不想再搭理他的雍景,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闷气。
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站起身,一言不发的也离开了。
——
隔壁静室内,烛光摇曳。
南之枝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而均匀,脸色依旧苍白得像冬日初雪,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老神仙的药很有效,她体内的毒已清,内伤也在缓慢修复,只是精神耗损过大,尚未苏醒。
楚怀蘅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寂寥。
他凝视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难受感像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欣赏她,从第一次在昭武城见到那个眼神明亮、谈吐不凡却又不失坚韧的女子开始。
他爱慕她,被她身上那种独立、聪慧和偶尔流露的深沉所深深吸引。
这份心意,炽热而真挚。
然而,这份爱慕带来的,似乎只有无尽的愧疚和无力感。
认识她之后,她遭遇了多少危险?
每一次,她都独自面对,每一次,他都姗姗来迟,事后无能为力。
没有一次,他真真切切的保护到她。
他口口声声说要护她周全,却一次次让她陷入险境。
当他第一次找到她时,明明可以强行将她带走,带回大楚,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狄尚拦不住他,北境王也未必会为一个失忆的女子与他撕破脸。
但他没有。
为什么?
楚怀蘅的指尖攥紧了衣角。
他当时给自己的理由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失忆的她,怕自己的出现反而刺激到她,更怕她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他想等,等这一切尘埃落定,等所有威胁都清除干净,再以一个崭新的、安稳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世安稳。
可现在,他认识到,这不过是懦弱的借口。
是内心深处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是对自己能否真正护住她的不自信,是害怕承担强行带走她可能带来的、超出他掌控的后果。
他习惯了权衡,习惯了掌控全局,却唯独在面对她的事情上,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而雍景呢?
想到他,楚怀蘅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得发疼。
那个男人,从小与她一起长大,仿佛是她影子般的男人,在看到她坠崖的瞬间,没有丝毫犹豫,纵身就跳了下去。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生死的守护。
“呵……”一声极轻的、充满自嘲的嗤笑从他唇边溢出。
他看着南之枝沉睡的容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心疼,有懊悔,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厌恶自己的犹豫,厌恶自己的权衡,厌恶那个永远不纯粹的自己。
这份厌恶,啃噬着他的心,比任何外在的敌人都更让他痛苦。
他坐在那里,身影被烛光拉长,与床上安静沉睡的女子形成一幅沉默而沉重的画面。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