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里屋传来林晚秋和冬冬平稳的呼吸声，他们似乎已然安睡，将晚餐时那场由童言掀起的惊涛骇浪隔绝在了梦乡之外。
然而，外间昏黄灯光下的陆沉舟，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内外煎熬，没有一丝睡意。
他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痛感从指尖传来，他才猛地惊醒，将烟蒂摁灭在满是烟灰的搪瓷缸里。那缸子上印着的红双喜字，在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
“离婚……”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他试图用军人的理性和冷静去分析，去拆解，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镇定在此刻溃不成军。
他回想起林晚秋当时骤然煞白的脸，以及那双清澈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与……委屈？是的，委屈。他当时被巨大的震惊攫住，未能细想，此刻回想起来，那分明不是被戳破心思的羞愧，而是一种无措的、带着难堪的委屈。
难道……是他误会了？
可冬冬的话言犹在耳——“妈妈睡觉的时候说的……‘不要离婚’。” 孩子不会撒谎。那必然是她潜意识里的恐惧，是她深藏心底的担忧。她在害怕什么？害怕谁要和她离婚？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是他吗？是他让她产生了这样的恐惧？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噩梦里想要逃离的对象。他陆沉舟，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不曾退缩，在训练场上带领士兵攻坚克难，自问行事光明，担得起职责，却可能在无形中，成了枕边人想要挣脱的梦魇。
他开始回溯，像审视一场战役的失误一样，审视自己过往的言行。
结婚这些年，他给了她什么？
是没完没了的独自等待？是家里永远冰冷、需要她独自点燃的煤炉？是深夜里她留的那盏孤灯，和桌上那份早已凉透、需要反复加热的饭菜？是她生病时，只能自己硬扛，还要强撑着照顾年幼孩子的艰辛？还是他回家后，那习惯性的沉默和因疲惫、或因觉得无话可说而疏于的交流？
他记得，她似乎提过想找点事做，学点东西，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好像是说“照顾好家和孩子就行”。他记得，她偶尔会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他以为那只是女人家的多愁善感，从未深究。他记得，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模糊的影子，安静地存在于这个家的背景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了，是从冬冬那次惊厥开始。她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某种强大的力量，变得果决、冷静，甚至……耀眼。她不再只是“陆沉舟的爱人”、“冬冬的妈妈”，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林晚秋，一个被陈继先那样眼高于顶的老专家赞赏的名字，一个被组织文件正式肯定了的名字。
而他，似乎是在她开始发光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个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内里原来蕴藏着如此惊人的能量和光彩。
一种混杂着愧疚、懊悔和一种陌生悸动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他愧疚于过往的忽视，懊悔于自己的迟钝，而那份悸动……他不敢深究，那是否是对如今这个鲜活、坚韧、眼里有光的林晚秋，产生的，超越了责任与习惯之外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到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下意识地看向里屋门口，呼吸屏住，生怕惊醒了里面的人。
里屋的呼吸声依旧平稳。
他松了口气，轻轻扶起椅子，却再无坐下的心思。他在狭小的外间来回踱步，军靴踩在泥土地上，极力放轻了脚步，却依然无法平息内心的狂澜。
他走到五斗橱前，那里放着家里的重要物品。他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些票据、证件，还有……他们两人的结婚证。那是两张薄薄的、印着毛主席语录和红旗的纸，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他拿出来，就着灯光，看着上面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以及那个鲜红的公章。当初领证时的情景早已模糊，似乎只是按程序走了个过场。此刻看着这两个名字，却觉得无比沉重。
“陆沉舟”与“林晚秋”。
这两个名字，被法律、被组织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联系会可能被动摇。
他将结婚证小心地放回原处，又看到了那份师部卫生科和家属院党总支联合下发的、肯定林晚秋的文件。组织的认可，此刻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鞭策。组织鼓励她进步，鼓励她发挥才能，如果他这个做丈夫的，反而成了她前进的绊脚石，甚至让她在梦里都感到不安……那他成了什么？
强烈的责任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失去她。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仅仅是为了冬冬，不仅仅是为了这个家，也是为了……他自己。他无法想象，这个刚刚开始变得温暖、变得有生气的家，再次变回以前那种冰冷、沉默的模样；他更无法想象，身边这个刚刚让他开始想要去了解、去靠近的女人，会带着疏离甚至怨恨的目光离开。
可是，他该怎么做？
道歉？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具体错在了哪里。保证？空口白话，如何取信？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目光落在桌角那本他偶尔会翻看的《步兵战术纲要》上。他是军人，擅长制定计划，攻克目标。那么，现在，他的目标就是：守住这个家，留住她。
而第一步，他需要了解“敌人”——也就是“离婚”这件事，在这个时代的规则和底线。尤其是军婚，他知道受到特殊保护，但具体如何，他需要弄清楚。
他重新坐回桌前，摊开信纸，拿起那支用了多年的钢笔。他没有写下任何具体的文字，只是无意识地在纸上下划着，脑子里飞速运转，回忆着相关的规定，盘算着明天要去哪里查阅更详细的法律条文。师部的档案室？还是军法处的朋友？
他知道，即便军婚离婚条件严苛，也并非绝无可能。如果她真的心灰意冷，铁了心要离开……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让他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不，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门缝，再次落在那张床上。朦胧的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她侧卧的背影轮廓，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韧性。
夜色，在无声的煎熬和翻涌的思绪中，一点点褪去。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至。
陆沉舟保持着那个僵坐的姿势，眼底布满了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疲惫而憔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经历了一整夜的惊涛骇浪后，却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
他知道自己过去做得不够好，甚至很糟糕。
但他也明白了，他不能失去她。
那么，就从现在开始，改变。
无论前路如何，这个由她和孩子构成的家，他将用尽全力去守护。而那个让他初次体会到何为“心悸”与“恐慌”的女人，他需要重新去认识，去靠近，去……赢得她的心。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