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轰鸣着,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将熟悉的营房、山峦和那片承载了她太多悲欢的家属院,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林晚秋靠在硬座车厢有些褪色的墨绿色椅背上,窗外的景物飞速流转,从熟悉的北方秋色,逐渐过渡到更为平缓、依然绿意盎然的田野。站台上,陆沉舟抱着冬冬凝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但那短暂而有力的拥抱,那声低沉的“照顾好自己”,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她的心间,带着滚烫的温度,伴她远行。
车厢里拥挤而嘈杂,混合着各种方言、烟草味、汗水味以及泡开的热方便面特有的气息。她对面坐着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农村大嫂,行李塞满了座位底下;斜对面是几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青年,高声谈论着厂里的技改;过道里还时不时有拎着鸡鸭、背着巨大行囊的旅客艰难穿行。这是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是奔流向前的时代缩影。林晚秋将自己那只灰色的旅行袋紧紧护在身前,里面除了简单的行李,便是她视若珍宝的书籍和笔记本,还有那张用软布仔细包裹的全家福。
她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在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声中,倦意阵阵袭来,却毫无睡意。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充斥着离别的虚空和对未知的忐忑,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雀跃的期待,也如同破土的新芽,在心底悄悄萌发。省城,中医学院,系统学习……这些曾经遥远得如同天际星辰的词汇,如今正被她一步步靠近。
一天一夜的旅程,她靠着周大姐煮的鸡蛋和自带的水、干粮度过。她很少与人交谈,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窗外,看平原、看丘陵、看隧道、看大小车站上熙攘的人群。思绪时而飘回那个有着榆树小院的家,想着沉舟是否按时吃了晚饭,冬晚上有没有踢被子;时而又被窗外崭新的景物拉回,想象着学院的模样,揣摩着即将到来的学习生活。
当列车广播里终于传出“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省城站”时,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她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巴的衣襟,将散落的发丝重新抿到耳后,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如擂鼓般的心跳。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省城火车站的气势远非县城小站可比,高大的穹顶,喧闹的人潮,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煤烟和城市特有的复杂气息。她提着沉重的旅行袋,随着人流艰难地挪出车厢,站在宽阔的站台上,一时间有些茫然。
“军区进修班的学员!到这边集合!”一个举着硬纸牌子的年轻人在不远处喊着。
林晚秋循声望去,看到牌子下已经聚集了几个人,都穿着军装或便装,但神情间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初来乍到的审慎与期待。她定了定神,快步走了过去。
来接站的是学院后勤处的一位干事和一位年轻的学生干部。他们核对了名单,热情地招呼大家上了一辆在站外等候的、喷着“中医学院”字样的旧客车。客车穿过省城宽阔的马路,林晚秋的脸几乎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鳞次栉比的楼房,比县城多得多的自行车流,穿着更显时髦的行人,还有那偶尔掠过的、挂着各种牌匾的商店、书店……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也隐隐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里,是一个更广阔、也更需要努力才能站稳脚跟的世界。
中医学院坐落在城市边缘,环境清幽。灰色的教学楼,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洒在干净的水泥路上。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香,这与养殖场防疫室的味道有些相似,却又更加复杂和醇厚,让林晚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报到,登记,领取宿舍钥匙、饭票和一套印着“中医学院进修班”字样的深蓝色仿军装式样的学员服。手续繁琐却井然有序。负责登记的老师看到她档案上“部队养殖场技术员(土专家)”的身份备注时,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公事公办地将材料递还给她。
宿舍是简陋的筒子楼,一间屋子摆着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住八个人。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中间放着一张旧木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她到得不算最早,房间里已经住了三、四个人,有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也有更年轻些的,都穿着统一的学员服,正各自整理着床铺。见她进来,一个剪着齐耳短发、面容爽利的女子主动打招呼:“新来的?哪个部队的?我叫李秀梅,军区总院卫生队的。”
“你好,我叫林晚秋,来自xx军区后勤部养殖场。”林晚秋微笑着回应,将自己的旅行袋放在靠门的一张下铺上。
“养殖场?”旁边一个正对着小圆镜梳辫子的年轻女孩转过头,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惊讶。
林晚秋坦然地点点头:“嗯,之前在养殖场做防疫工作。”
李秀梅倒是很爽快,笑道:“那可不容易!咱们这班,看来真是藏龙卧虎。快收拾吧,一会儿该去食堂吃晚饭了。”
简单的交谈,让林晚秋初步感受到了这里的人际环境,有好奇,有审视,但似乎也保持着基本的礼貌和距离。她不再多想,开始动手整理自己的床铺。她从旅行袋里拿出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的床单、被套,仔细地铺好,又将那件厚毛衣叠成方块当枕头。最后,她将那张用软布包着的全家福,小心地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枕边。
做完这一切,她环顾这间陌生而简陋的宿舍,窗外是陌生的城市天空,耳边是室友们陌生的口音。孤独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照片上陆沉舟坚毅的侧脸和冬冬天真无邪的笑容。
就在这时,宿舍楼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广播里通知开饭的声音。
李秀梅招呼大家:“走吧,吃饭去!尝尝学院食堂的手艺!”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思绪压下,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学员服。是的,吃饭,然后,去迎接全新的学习生活。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而此刻,她正站在这个崭新起点之上。窗外,梧桐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她即将开启的求知之路伴奏。她握了握拳,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迈步走出了宿舍。
新的天地已经在她面前展开,尽管前路未知,但她心中充满了力量。这力量,源于对知识的渴望,源于改变命运的决心,更源于远方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中,给予她的无限支持和深沉爱意。学海无涯,她已准备好,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