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暑热未消,家属院里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着夏天最后的挽歌。林晚秋正式被聘任为养殖场技术员的通知已经张贴在场部的公告栏上,那盖着红印章的公文,让她“土专家”的身份彻底落了地,走在路上,收到的祝贺和带着敬意的目光也愈发多了起来。她肩上的担子更重,除了日常的防疫和技术指导,还要参与新规划的鱼塘投放鱼苗、饲料地田间管理等更宏观的决策,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下午,她正在防疫室里对照着一本新借来的《中草药图谱》,仔细核对一批新采收的、准备用于试验性添加在猪饲料里的蒲公英和野菊花,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陈老。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但眼神里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
“陈老?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坐。”林晚秋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材,起身相迎,顺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准备去倒水。陈老不仅是她的引路人,更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一直心怀感激与尊敬。
“别忙活了,晚秋。”陈老摆摆手,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环视了一下这间日益规范、充满了药草清香的防疫室,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气象一新。你这里,现在是越来越有样子了。”
“都是组织支持,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林晚秋将倒好的凉白开放在陈老手边的凳子上,在他对面坐下,心里有些疑惑陈老此行的目的。平日陈老来,多是交流医术,或者看看她新整理的药材,鲜少有如此正式的开场。
陈老呷了口水,放下杯子,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看似随意地问道:“晚秋啊,你如今这‘技术员’也当上了,场里这一大摊子事也捋顺了,对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打算?林晚秋微微一怔。她不是没有想过未来,只是觉得眼下踏踏实实把养殖场的技术工作做好,就是最重要的。她老实地回答:“就想把场里的生态循环搞好,把防疫这块抓得更牢,再多带出几个能独当一面的职工和卫生员。”
陈老看着她,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但随即话锋一转:“立足当下,很好。但眼光,不妨放得更长远些。”他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听到一个消息,军区后勤部为了落实中央‘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指示精神,要和省城的中医学院联合办一个进修班。”
“进修班?”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
“对。”陈老点点头,神色认真起来,“为期一年,系统学习中医基础理论、中药学、方剂学这些。名额非常有限,主要是面向部队医院和卫生队的年轻骨干。但是,”他特意加重了语气,“文件里也提到了,要适当考虑在基层实践中表现突出、有培养潜力的‘土专家’。”
林晚秋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陈老看着她瞬间亮起来又带着些不敢置信的眼神,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虽然有实践经验,底子也扎实,但缺乏系统的理论支撑。如果能去系统地学习一年,对你以后的发展,无论是继续深耕养殖防疫,还是……将来有机会在更广阔的领域发挥才能,都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我已经向后勤部领导和进修班筹备组郑重推荐了你。力陈你在实践中表现出的天赋、悟性和奉献精神,以及系统学习的迫切性和未来可能带来的更大贡献。几位领导对你之前的表现都有印象,尤其是你那个生态循环养殖的想法和传授技术的无私,他们都很赞赏。所以,你的名字,已经被列入初步考察名单了。”
这一连串的消息,像一块块巨石投入林晚秋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进修?去省城的中医学院?系统学习?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代表着更广阔的知识海洋,更严谨的学术殿堂,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梦想。
巨大的惊喜和憧憬之后,现实的问题也如潮水般涌来。一年时间,不算短。养殖场的工作刚刚步入新阶段,千头万绪。家里,冬冬还小,需要照顾。陆沉舟工作繁忙,她若一走,家里的担子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她的脸色变幻,欣喜、渴望、犹豫、担忧交织在一起。
陈老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她心中的挣扎。他缓声道:“机会难得,错过了,可能就不会再有。我知道你顾虑家庭和孩子,沉舟那边,他是个明白事理、有担当的人,我相信他会支持你。至于工作,”他看了一眼桌上摊开的图谱和药材,“养殖场已经走上了正轨,你带出来的那几个人,也能顶一阵子。有时候,暂时的离开,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回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他站起身,拍了拍林晚秋的肩膀,语重心长:“晚秋,时代不一样了。国家需要人才,也需要有知识、有理论支撑的‘土专家’。这把钥匙已经递到了你手里,要不要打开这扇门,你自己决定。好好跟沉舟商量一下。尽快给我个回话,那边等着确定名单。”
送走了陈老,林晚秋独自坐在防疫室里,心潮久久不能平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自己这双因为常年接触草药和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又看向墙上挂着的“三八红旗手”奖状和正式技术员的聘书副本。
陈老的话在她耳边回荡——“时代不一样了”、“这把钥匙已经递到了你手里”。
她想起自己靠着零碎自学和向陈老请教,一点一滴积累知识的不易;想起因为理论基础不牢,在面对一些复杂病症时的力不从心;更想起内心深处那份对中医博大精深的敬畏与向往。
去进修,意味着跳出眼前的舒适区和熟悉的领域,去迎接一个全新的、充满挑战的环境。但同样,也意味着一次宝贵的充电和提升,意味着她或许能将自己那些实践经验,与深厚的理论结合起来,迸发出更大的能量。
可是,家呢?她眼前浮现出冬冬依赖的眼神,浮现出陆沉舟虽然沉默却坚实的身影。她若离开,他肩上的担子该有多重?
两种思绪在她脑中激烈交战,让她坐立难安。她提前收拾好东西,几乎是踩着下工的铃声回到了家。
陆沉舟还没回来,冬冬在托儿所。她心神不宁地开始准备晚饭,淘米时差点把米撒出来,切菜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院子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以及冬冬欢快的“妈妈”声,她才猛地回过神。陆沉舟牵着冬冬走进来,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她虽然强装镇定,但那眼神里的恍惚和欲言又止,瞒不过他。
晚饭桌上,林晚秋吃得很少。安顿冬冬睡下后,她看着正在灯下看文件的陆沉舟,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舟,今天……陈老来找过我。”
陆沉舟抬起头,放下文件,目光沉静地看向她,等待着她后面的话。那目光,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将陈老带来的关于进修班的消息,以及他推荐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没有隐瞒自己的渴望,也没有回避自己的担忧,尤其是对家庭和孩子的顾虑。
说完,她紧张地看着陆沉舟,等待着他的反应。这不仅仅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更是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未来规划和彼此支持的一次考验。
陆沉舟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轻轻敲击着,锋利的眉宇间看不出什么情绪。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最后的蝉鸣和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这短暂的沉默,对林晚秋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她不知道,这把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钥匙,他是否愿意,与她一同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