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一应琐事,贾璋还惦记着秦可卿的假死之事,便又去了宁国府。
贾蓉今日一早派小厮来告了假,所以应该在府里,贾璋先去了正堂找他。
只见贾蓉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香茗,眯着眼睛哼着小曲,好不惬意。
听到脚步声,贾蓉懒洋洋地抬眼望来,一见是贾璋,吓得“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的悠闲瞬间被惊慌取代,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他的脸上堆满谄媚讨好的笑,“宝……宝二叔!您……您怎么来了?”
“今儿……今儿可不是侄儿故意不去练武偷懒!”
“实在是……实在是今儿约了人来给贱内看病,侄儿作为主人家,总不能不在府里候着,失礼于人不是?”
“这才派人去向您告了假!”
贾璋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慌什么,我又不是催你去练武的。”
贾蓉闻言,这才拍了拍胸脯,长长舒了一口气,赔着笑脸问道:“宝二叔,那你是来干嘛的?”
贾璋随便找了个理由:“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正好得空,过来跟你说一声,族里购置祭田、学田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买地七千五百亩,花费五万二千两白银,后续的管理和招佃事宜,我也安排了贾芸负责,周瑞和李贵从旁协助。”
贾蓉一听是这事,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嗨!我当是什么大事呢!”
“这种事情,宝二叔您身为族长,全权由您做主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特意来跟侄儿说一声?”
贾璋摇了摇头,正色道:“话不能这么说。我虽然是族长,但也要充分保障你们各房的知情权。”
“祭田、学田关乎宗族根基和子孙前程,每一笔账目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一人乾纲独断,将来出了什么差池,反倒说不清楚。”
贾蓉连忙奉承道:“是是是!宝二叔思虑周详,处事公允,可比侄儿之前负责多了!”
“由您来当这个族长,实在是宗族之福!”
贾璋瞥了他一眼,对他这些溜须拍马之词不置可否,“别贫了!”
他转而问道:“你刚才说,今儿请了人来给侄媳妇看病?是哪位大夫?”
贾蓉笑道:“宝二叔,你说这不是巧了么?”
“昨儿,我去赴冯紫英的宴席,席间闲谈,正好说起贱内生病,总不见好。”
“冯紫英一听,便说他幼时从学的一位先生,不仅学问渊博,更兼通医理,是个有本事的。”
“最巧的是,这位张先生最近正巧从南方游历归来,到了神京,又正巧暂住在冯府。”
“冯紫英极力引荐,我想着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再者,看看也无妨嘛,万一是个隐世的名医呢?就约了今日过府诊治。”
贾璋听着这一连串的“正巧”,轻笑一声,“哦?真有这么巧吗?”
“一位教书先生,不去钻研圣贤书,反倒精通起岐黄之术来了?这倒是稀奇。”
贾蓉被问得一噎,讪讪道:“冯紫英将这位张先生说得神乎其神,说他于医道一途,颇有独到见解,非一般俗医可比,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能药到病除。”
“侄儿想着,让他看看也无妨嘛。”
贾璋眉头一挑,追问道:“如此说来,这位张先生和冯家关系匪浅咯?”
贾蓉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他都住在冯家了,这关系能浅吗?”
“而且,冯紫英对他颇为恭敬!”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小厮快步进来通报:“蓉大爷,门外有一位姓张的先生求见,说是神武将军府引荐来的。”
贾蓉笑道:“宝二叔,您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快将人请进来!莫要怠慢了!”
不多时,小厮引着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留着一缕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穿着一身青衫,手提一个药箱,举止间颇有几分文人风度。
他步履从容,面色随和,但一双眼睛开阖之间,却透着一股远超常人的深邃和沉静,仿佛能洞察人心。
贾蓉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迎了上去:“张先生,您可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来人微微拱手,语气不卑不亢,带着读书人的矜持:“晚生友士,自知才疏学浅,见识浅陋,本不敢登门献丑。”
“奈何冯大爷盛情介绍,贵府又再三相请,不敢不从命,只好厚颜前来一试。”
贾璋出声道:“有事?先生是有什么事?”
张友士闻言,目光转向贾璋,迅速打量了他一番。
只见这少年虽年纪不大,但身姿挺拔,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和威势,与旁边略显轻浮的贾蓉截然不同。
贾蓉忙打圆场,解释道:“宝二叔,您听差了!‘友士’是张先生的名讳,朋友的友,士人的士。”
他又对张友士介绍道,“张先生,这位是我二叔。”
张友士的眼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恨意,但旋即被他完美地掩饰下去,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原来是贾子爵当面,失敬,失敬!”
“子爵大人日前在猎场英勇救驾,箭诛叛逆的英雄事迹,如今已在神京城传得人尽皆知。”
“晚生亦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贾璋的感知何其敏锐,将他那一闪而逝的恨意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抱拳回礼:“张先生过奖了,愧不敢当。”
“不知先生名讳,方才是我听岔了,请勿见笑。”
张友士亦是抱拳回礼:“爵爷客气了,岂敢岂敢。”
贾蓉见双方寒暄得差不多了,便切入正题:“张先生,既然来了,就请先移步内室,看看贱内的病情吧?”
“她这病拖了有些日子了,总不见好,实在令人心焦。”
张友士点了点头,“理当如此!还请大爷带路。”
于是,贾蓉在前引路,张友士紧随其后,贾璋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恰巧”出现的张友士,究竟要演一出怎样的戏。
一行人穿过几重庭院,刚走到秦可卿的卧房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听着就让人揪心。
宝珠撩起绣帘,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顿时扑面而来,这味道比之贾璋昨日来时,何止重了十倍!
浓郁的药气几乎形成了实质的烟雾,在室内缭绕不散,熏得人头脑发沉。
这自然是贾璋让秦可卿布置的,甭管这张友士有不有真才实学,这病入膏肓的气氛必须先营造到位。
只见秦可卿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她一张原本倾国倾城的脸蛋,此刻竟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全靠化妆)
双眸微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呼吸微弱,仿佛每一次眨眼都要耗费巨大的气力。(全靠伪装)
整个人透着一股油尽灯枯、行将就木的死气。
秦可卿先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贾璋,见他正悄悄对自己眨了眨眼,她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想笑,差点没维持住那副病容,忙借着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掩饰过去:“咳咳……咳咳咳……”
张友士走到榻前,仔细打量着秦可卿,眉头微蹙,语气沉重:“这位便是尊夫人?观其气色,病情……似乎很严重啊。”
贾蓉点了点头,一脸担忧:“正是呢!”
“之前请过太医来诊治,说是心中郁结,忧思成疾,吃了多少药都不见起色,反而一日重似一日。”
“还请先生施以妙手,若能治愈,我宁国府必有重谢!”
张友士沉声道:“蓉大爷言重了!医者父母心,自当尽力。且容我先为奶奶诊脉。”
宝珠连忙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床前,瑞珠则小心翼翼地将秦可卿的一只纤纤玉手从被中取出,在其手腕上覆上一方丝帕。
张友士在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秦可卿覆着丝帕的腕脉之上,闭目凝神细察。
秦可卿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咳,导致手腕也随之产生一些细微的、难以控制的晃动。
张友士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是读书人,但也确实知道些医理。
指下感受到的脉象,虽因细微的晃动而有些模糊不清,但大致可察。
从脉象上看,这秦氏的身体虽略显虚弱,但根基尚在,绝不该是眼前这副濒死之相才对。
可看她这面色、这气若游丝的模样,又分明是病入膏肓之态。
这内外不符,脉症相逆的情形,让他心里疑窦丛生。
就在这时,榻上的秦可卿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
她猛地抽回诊脉的手,拿起一方素白手帕紧紧掩住口唇,整个身子都因这剧烈的咳嗽而蜷缩起来,颤抖不止。
下一瞬间,当她拿开手帕时,只见那雪白的绢帕中央,赫然晕开了一团刺目惊心的猩红!
“呀!吐血了!”
“奶奶!您怎么吐血了?!”
宝珠和瑞珠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恐慌。
两人扑到榻前,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奶奶,您怎么了?您别吓我们啊!”
贾璋也是看得心头一紧,这妮子!怎么还擅自加戏了?!
昨天商量细节的时候,可没说过要加“吐血”这一出!
他眼含关切地看向秦可卿,见她的面色因吐血而更显灰败,浑身瘫软似乎已经耗尽所有力气,但在众人不注意的刹那,飞快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狡黠。
贾璋立刻明白了——这傻妮子,定然是狠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想到此处,他心里又是气恼又是心疼,那得多痛啊?!
看向秦可卿的目光里,不禁带上了几分担忧和责怪。
而秦可卿看到贾璋脸上那真切的关心和紧张,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暖暖的。
为了将这场戏做得更逼真,这点小小的牺牲完全值得。
她必须让眼前这个大夫,以及他背后的人相信,她秦可卿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贾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吐血”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道:“张……张先生!您看这……这都吐血了!”
“贱内的......病情究竟怎么样?还……这还治得治不得了?!”
虽然贾蓉未必对秦可卿有多深情,但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若是秦可卿治不好了,他还是有点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