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一日,方朝阳的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锐利。丹田内的金色雷纹缓慢汲取着天地间的稀薄元气,如同久旱的田地承受着细雨,虽远未恢复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和施展基础术法的能力。黄虎则凭借其非人的恢复力,已经再次变得生龙活虎,只是眼神里对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梦魇”多了几分本能的警惕。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玉带河下游的老码头区,霓虹与老旧招牌的光芒交织,映在浑浊的河面上,荡漾出光怪陆离的倒影。永兴戏院就坐落在一片骑楼之间,门面不算阔气,甚至有些陈旧,一块红底金字的牌匾历经风雨,漆色斑驳。但戏院门口却颇为热闹,各式人等络绎不绝,有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街坊,也有衣着光鲜、好奇张望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炸点心、香烛和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
“就是这儿了?”黄虎抽了抽鼻子,眉头紧锁,“味道比寨子里的草药摊还杂……有香火味,有吃食味,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闷气。” 他的野兽直觉让他对这里的环境感到不适。
方朝阳微微颔首,灵觉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般铺开。在他的感知中,这座戏院仿佛一个巨大的、缓慢搏动的活物。那些寻常的烟火气之下,确实萦绕着一股极其隐晦的能量场,如同无数细小的、彩色的丝线,从每一个进出的人身上散发出来,带着喜悦、期待、悲伤、狂热等种种情绪,被戏院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最终没入那扇虚掩着的、通往内场的大门。这股能量场与洪圣古庙的沉沦死寂不同,它更“活跃”,更“粘稠”,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跟紧我,收敛气息,不要被这里的情绪沾染。”方朝阳低声叮嘱,将一丝太平清领书的平和道炁笼罩住两人,如同披上了一层无形的薄纱,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自身存在感。
两人买了票,随着人流走进戏院。场内比想象中更大,是旧式的茶楼戏院格局,桌椅陈旧,天花板很高,挂着些蒙尘的宫灯。戏台上,锣鼓家伙已经摆开,几个龙套正在暖场。台下几乎座无虚席,茶香、烟味、嗑瓜子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喧闹而又奇异的氛围。
方朝阳选了个靠后、靠近柱子的位置坐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全场。黄虎则有些局促地坐在硬木椅子上,他对这种文绉绉的地方很不习惯,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晃动的身影和浓烈的气味让他有些头晕。
“锵锵锵——!”
锣鼓点骤然变得急促,戏正式开场。今天演的是经典粤剧《帝女花》之“香夭”。当饰演长平公主和周世显的两位主角登场时,台下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朝阳的瞳孔微微收缩。在他的灵觉视野中,那两位演员的身上,尤其是他们的唱腔、身段、眼神,仿佛成了两个强大的能量漩涡!台下观众散发出的那些情绪丝线,如同受到磁石吸引般,疯狂地向他们汇聚而去!演员的表演越是投入,唱腔越是悲切感人,这种情绪的汲取就越发猛烈!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他清晰地看到,那些被汲取的、五彩斑斓的情绪能量,在演员周身盘旋后,并未完全消散,而是有相当一部分,顺着戏台的地板,如同涓涓细流,渗入了地下,流向某个未知的深处。那里,隐隐传来一丝与梦魇神君同源,但又更加凝聚、更加狡黠的阴冷气息。
“原来如此……” 方朝阳心中明了。这戏院,就是一个高效的情绪收集器!梦魇神君的残魂并未直接附身在某个演员或物件上,而是潜藏在地下,利用这经年累月的戏剧表演,汲取着观众最纯粹、最强烈的情感力量。无论是《帝女花》的悲怨,还是其他剧目的忠勇、爱恋,对祂而言,都是上佳的食粮,用以修复伤势,甚至可能酝酿着什么。
“朝阳哥,” 黄虎凑过来,压低声音,脸色有些发白,“俺……俺有点难受。好像有很多人在俺脑子里又哭又笑……胸口闷得慌。” 他体内的蛊神本源对这种大规模、强制性的情绪汲取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凝神,守住心湖。” 方朝阳伸手按在黄虎粗壮的手臂上,一丝清凉平和的道炁渡了过去,帮他稳住心神。“它在下面,靠着吸大家的‘情念’过活。”
就在这时,台上剧情正到高潮,长平公主与驸马在含樟树下殉情,悲声切切,哀婉缠绵。台下不少观众已是泪光闪闪,唏嘘不已,情绪被调动到了顶点。方朝阳敏锐地察觉到,地下那股阴冷气息的搏动骤然加快了,汲取情绪能量的速度也猛地提升了一个档次!
他甚至能“听”到一声满足的、贪婪的叹息,从地底深处隐隐传来。
“嗬……多么甜美的悲怨……纯粹的绝望……继续……不要停……”
是梦魇神君的声音!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祂果然在这里!
方朝阳不动声色,指尖在袖中悄然勾勒,一道极其细微的“探灵符”无声无息地落下,如同水滴入海,循着那情绪能量流淌的路径,向地底深处潜去。他需要更精确地定位梦魇残魂的藏身之处,以及查明这戏院下方,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布置。
符箓一路下行,穿过潮湿的泥土和古老的砖石,反馈回来的信息让方朝阳眉头越皱越紧。戏院地下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不仅有浓郁的水汽(与玉带河支流相通),更存在着一些……人为修筑的、带有祭祀功能的隐秘空间痕迹,以及一些被封印的、充满怨怼的古老残灵。
这永兴戏院,恐怕不单单是梦魇神君选中的疗伤地,其本身,或许就建在一处古老的、不为人知的“场”之上。
探查间,台上剧目已近尾声。在一片悲声与掌声中,方朝阳的目光忽然锁定在戏台侧面,一个一直静静坐着、并未上场的老生演员身上。那老生约莫六十岁年纪,面容清癯,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在方朝阳的灵觉中,此人周身的气场却与整个戏院的能量流格格不入,仿佛一块冰冷的礁石,屹立在奔腾的情绪河流中,不受丝毫影响。
而且,方朝阳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地底深处梦魇残魂隐隐对抗的……某种“坚守”之意。
“有点意思。” 方朝阳心中暗道。这永兴戏院,果然是藏龙卧虎,迷雾重重。
戏散场了,人潮开始涌动。方朝阳拉起还有些恍惚的黄虎,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情况比想的复杂。” 离开戏院一段距离后,方朝阳才低声对黄虎说,“那东西确实藏在下面,靠吸食戏迷的情绪恢复。而且,这戏院底下恐怕另有乾坤。另外,台上有个老生,不太对劲。”
黄虎甩了甩脑袋,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回声从脑子里赶出去,瓮声问:“那咋办?直接掀了戏台,把那鬼东西挖出来?”
方朝阳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夜色中轮廓模糊的永兴戏院:“打草惊蛇,恐生变故。它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一击不中,很可能远遁千里,再找就难了。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把它从地底逼出来,或者……能进入它藏身之处的办法。”
他想到了那个特殊的老生演员,想到了戏院地下可能与水脉相通的隐秘空间,想到了“赊刀人”龟甲对水脉的指引。或许,突破口就在这些线索的交汇处。
岭南的夜,更深了。永兴戏院的锣鼓声已歇,但汇聚于此的悲欢离合,以及潜藏在地下的邪恶,却并未散去,反而在寂静中酝酿着更大的风波。方朝阳知道,下一回合的较量,或许将在这戏台之下,在那暗流涌动的水脉之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