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特蕾西娅问道。毕竟博士之所以选择自己游览泰拉,就是为了以独立自我,和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些新生的文明。
“当然,我找到了。这片大地是如此的年轻,勃勃生机,充满活力···与希望。”
“希望吗···”维克多喃喃重复了一句,声音微不可闻,像是对博士感慨的回应,又像是对这个判断的保留。
博士看着他,眉眼间多了一份淡淡的笑意,“怎么了?你不认同?”
“希望这种东西,本身就带着投射与自我欺骗的成分。”维克多平静地回答,“它并不客观,只是某种内心愿望的美化形式。就像你看到一片绿洲,那是希望;可那绿洲如果是幻觉呢?”
“所以你认为,泰拉人类终究只是走在通往幻灭的路上?”
维克多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远处灰黄色的地平线,风沙卷起,浮尘中看不见未来,却能感受到某种沉重的预兆。
“我从不否定人类的潜力,只是时间并不允许现在的我如此判断,我也否定在错误结构中追求永续的可能性。”他说着,回头望向博士,“你应该明白的,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存在,也难逃时代的局限性。”
“我也无意与你继续讨论生命获取幸福的事,毕竟这种事我们就算是用上年,也争论不出一个能使你我二人都信服的结果。”
说到这里,二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讨论时的样子:
预言家始终如一,平等的爱着所有的生命,他说:“任何形式的生命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而维克多则坚守自己人类至上的观点,驳斥道:“是啊,但这应当建立在人类获得最终幸福之后。”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没有激情,没有愤怒,只有冷峻得近乎机械的笃定。那是一个数学家对错误公式零容忍的态度,是一位外科医生在发现病灶后必然切除的习惯,是一个构建者,在看见残缺结构后本能地想要拆毁重塑。
“正如我刚刚所言,希望的确不客观。”维克多低语,“但绝望,是逻辑所构出的最不理性的行为。既然如此,我选择不信希望,也不信绝望。”
“我只信这世间万物运行的真理。我要建立一种结构,它不依赖人类的情感驱动,不依赖神明的赐予,也不依赖偶然的幸运。”
“我要建立一座体系,一座哪怕人类失去一切,也能独立存在并持续运转的文明之塔。”
“那你最终要的是什么?”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像是在与一名固执的同族进行一场沉默而恒久的辩证。
“秩序,预言家。”维克多毫不犹豫地回答,“逻辑自洽、效率至上、动态调节的秩序。它可以容纳多样,可以接纳不完美,但不能接受浪费、冗余、以及无谓的牺牲。”
“这就是我所思所想的最终结果,也是我最高的愿景。在那死亡都已死亡,遗忘都被遗忘的遥远未来,人类依旧可以以自己想要的方式延续的未来。”
“但你想要的是一座没有情感基础的秩序,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剥离了所有的情感,这种秩序还值得被称为‘人类文明’吗?”
“或者说,你所倡导的这种未来,难道不也是你本人的主观意愿吗?”
“我当然明白在我证明它是宇宙的真理之前,这就是一种主观选择,正如你对幸福的信仰也是。我们都在选择一种世界的可能性,并试图将它推导成现实。”
维克多走近一步,语气微微低了些,像是在掂量每一个词的重量:
“可是,预言家。我从来没有否认情感在人类文明中的价值。它曾带来诗歌、艺术、爱情、牺牲,甚至希望本身。但我们也不能否认,正是情感塑造了战争、偏见、怨恨、愚昧与自毁。”
“情感是火,它既可以温暖,也可以焚毁。我的目标不是熄灭它,而是将它纳入可控的结构内,不再让它主导未来的方向。”
博士看着他:“可是维克多,当你说出‘纳入可控的结构’时,你所面对的,还是那个你所拒绝承认的事实:你也在用某种形式的情感,驱动着你设计的秩序。”
“是信仰吗?是对人类的眷恋吗?还是对失控的恐惧?或是对文明终结的本能抗拒?”
维克多愣了一瞬,随即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或许是厌恶。”他说。
“厌恶混乱,厌恶无序,厌恶错误结构,厌恶反复重蹈的失败与悲剧。你说我在用情感驱动?我认为我需要反驳你这一点。”
说罢,维克多张开双臂:“我的一切情感都来源于我本人的理性,就像我们用唯物的手段创造出唯心的力量。那么这样的情感,究竟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这或许是个悖论,只能通过主观判断来解答。”
“但是,这份情感绝对不是来自我的过去,也不是出于某种不成熟的个人欲求。而是经过冷却、重铸、编码后留下的纯粹动力。它与那些诗人和英雄的热血不同,它像一台高效燃料反应炉,只稳定的输出能量,就不会过载爆炸。”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于正确的路,正确的路,唯一的路,那是不存在的。(未知的前文明语言)”
(这句话出自尼采)
博士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的维克多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的天妒之才,也不再是被过去文明称为“维克多·弗雷斯威尔”的那个天灾。他已经将自己化为了基于个人自由意志的工具,构架,算法。
但博士仍然记得,在那遥远的实验室深处,维克多第一次打开模型图纸,带着近乎少年般的执念,对他说的那句话:“如果终局是虚无,那我宁愿提前构造一个永不崩塌的囚笼。”
他至今不确定,那句“囚笼”是对未来的嘲讽,还是对自我的警告。
“所以你想要成为这个秩序的祭品?”博士最终问出这一句。
“如果秩序需要一个人来完成燃烧与监督,那我会是那个火种,那个给予文明生存源泉的普罗米修斯。”维克多平静回答,“而当这座塔真正完成的那一天,我也会是第一个从它内部跳下去的人。”
说完,他看了一眼远方的天幕,那是一片深沉的苍蓝,星星还未升起,天却已不再昏黄。
“博士。”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很轻。
“你说人类文明是否需要情感。我告诉你,情感不是文明的基础,更不会不是它结束的终点。它只是人类在荒芜宇宙中不断挣扎时,自我定义的尘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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