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服送来时,天光已斜过御书房外的铜鹤灯顶。红绸裹着檀木匣子,由两名礼部小吏抬至殿前,匣面贴着金纹封条,写着“钦赐驸马吉服”六字,笔锋端肃如律。
我仍跪在原地,额前那滴未干的朱砂黏着发丝,凉意渗进皮肉。右手虎口布条下的伤口因久跪而再度裂开,血顺着腕骨滑入袖中,被粗麻内衬吸住,留下一道暗痕。刘公公立于阶下,双手交叠于腹前,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带情绪,却压得人肩胛发紧。
“打开。”他只说了两个字,嗓音干涩如枯枝刮石。
小吏上前启匣。大红婚服从内徐徐展开,金线绣的蟒纹盘绕衣襟,领口缀着一圈雪貂毛,华贵非常。可当袍角翻起,内衬露出一线暗纹时,我指尖忽地一跳——那不是寻常织法,而是以极细金丝交错成阵,纹路曲折如符,与太乙真人手札中所绘“锁脉咒”极为相似。
我缓缓垂手,借整袖之机将匕首滑入指间。趁众人注目婚服之际,刀尖轻挑内衬接缝处,金线断裂,簌簌落下几粒银屑。我迅速用袖角接住,指尖微凝寒气拂过——银屑遇冷泛出青灰微光,随即化作粉末,散入掌心。
是蚀脉毒。慢性发作,三日内无感,七日则血脉渐僵,若再动用内力,便会反噬经络,形同废人。
我悄然将沾毒的布角折起,塞入靴筒深处。
刘公公这时踱至案侧,从袖中抽出一卷黄帛,展开后声音陡然拔高:“宫规第一条——莫问前尘。”
四字出口,如铁钉凿地。
我抬眼看他。他并未看我,目光直视前方空处,仿佛只是例行宣读,可那语调沉得异常,每一个字都像在敲打我的耳骨。他喉间挂着一块青铜令牌,刻着“司礼监掌仪”五字,边缘磨损严重,显是长年佩戴。
我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不是提醒,是警告。
不许查旧案,不许提凤命,不许追问我为何能活至今、为何寒毒缠身、为何与灵汐公主血脉相引。他们要我安分做一枚棋子,披上这身红袍,走完这场婚仪,然后永远闭嘴。
我低头,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回袖中。
就在此时,烛台忽然一晃。
那盏立于案角的青铜莲花灯,灯芯猛地爆开一团火花,火星溅落,正落在婚服下摆。火舌舔上红绸,瞬间蔓延,焦味腾起。
众人惊退一步。礼部小吏慌忙去取水盆,却被门槛绊了一下,扑了个空。
唯有我不能动。
若任其焚毁,便是“毁损御赐之物”,罪名可大可小;若出手相救,便可能暴露体内寒气控冰之能。
千钧一发,我右手探入袖中,握住那枚冰晶。它早已被体温烘得微暖,此刻却在我掌心骤然发冷。我默运“凝霜诀”,将残余寒毒逼至掌心,冰晶瞬化为雾,自袖底涌出,在空中凝成一道薄如蝉翼的水幕,无声覆下。
火势顿灭。
婚服一角焦黑蜷曲,但主体尚存。水汽蒸腾片刻,便消散无踪。我的衣袖却湿了一片,贴在腕上,冷意刺骨。
四周静了一瞬。
刘公公盯着我湿透的袖口,眼神一沉。他没有说话,可那目光如钩,似要剖开我每一寸伪装。
灵汐公主这时从屏风后缓步走出。她今日换了装束,绯红斗篷依旧披着,裙裾却染了淡淡烟霞色,行走间如云流动。她径直走到婚服前,弯腰拾起一小片未燃尽的布角,指尖轻轻捻动,银屑从她指缝飘落。
“火起得蹊跷。”她开口,声音温软,“灯芯怎会无故爆裂?”
刘公公低声道:“许是灯油不净。”
“还是有人碰了?”她抬眸,视线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沈大人离得最近,可曾察觉异样?”
我垂首:“臣只顾护持圣物,未曾留意。”
她没追问,只是将那片布角攥入手心,轻轻合拢。
刘公公又道:“婚服虽损一角,尚可修补。明日敬茶大典,驸马仍需穿戴整齐,不得有误。”
我应声:“是。”
他转身欲走,临出门前却停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驸马小心脚下路。”
门关上了。
殿内只剩我和灵汐公主。她站在婚服旁,指尖还沾着银屑,忽然笑了下:“你救得太快了。”
我没答。
“若真让火烧起来,礼部就得重制婚服,工期赶不上,大典就得延后。”她望着我,眸光微闪,“你说,他们是想烧掉衣服,还是……烧掉穿衣服的人?”
我沉默。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那毒线里的银屑,遇冷显光,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终于抬头:“公主也识得此毒?”
她没回答,只将手伸向我袖口:“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未动。
她也不勉强,收回手,指尖在唇边轻轻一点:“明日敬茶,你要亲手接过我的茶杯。那时,若你手腕发青、指尖发紫,别人或许看不出,但我——”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赤金:
“我会知道。”
我盯着她。
她也在等我反应。
良久,我缓缓道:“若真有毒,公主何必让我穿上?”
“因为我需要你知道。”她轻声说,“有些事,只有当你自己触到毒,才会明白——我们都不在局外。”
她转身离去,裙裾拂过焦黑的婚服一角,留下一道浅浅的褶痕。
我仍立在原地。
袖中冰晶余寒未散,靴筒里藏着那块染毒的布角,掌心残留着方才控水时的麻木。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毒,而是因为清醒——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问前尘。
是怕我查到,那火髓草的药香背后,究竟埋了多少具白骨。
殿外宫灯次第亮起,映得金砖泛出冷光。
我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靴底碾过地上残留的一粒银屑,发出细微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