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银囊再度轻颤,如冰针刺入血脉。我指尖微缩,压住那阵异动,额角渗出冷汗,却不敢抬手擦拭。方才九字出口,已将自己推至悬崖边缘,此刻唯有稳住呼吸,任真气在经脉中缓缓流转,压制体内因紧绷而翻涌的寒意。
金殿死寂,连风都似被掐住了咽喉。
天子手中那颗冕旒珠裂开一道细纹,映着殿顶蟠龙眼中的琉璃光,幽幽发亮。他未动怒,也未斥责,只是盯着我,目光沉得像压了千钧重石。我知道他在等——等群臣发声,等礼法之网自行收紧,将我困于“抗旨不忠”的罪名之下。
果然,礼部尚书越众而出,白须微颤:“沈清辞!陛下赐婚,乃天恩浩荡,你竟当殿推拒,置纲常于何地?公主金尊玉贵,愿以心头血救你性命,你却不识好歹,是何居心!”
我仍跪伏于地,脊背挺直,声音平稳:“下官非不识恩,而是不敢负义。婚姻乃人生大伦,若以救命为由强缔姻缘,岂非将情爱作交易?将公主作药引?此非敬爱,实为亵渎。”
殿中一阵骚动。
兵部侍郎站在班列中,忽然开口:“沈状元所言,亦有道理。情义二字,非权势可夺。她高中榜首,南岭斩巫,皆凭一身才智胆识,儿女私情,未必损其忠节。”
“荒唐!”礼部尚书怒喝,“匹夫尚知报君恩,尔一介臣子,竟敢以私情违圣意?今日你拒婚,明日谁不可违令?朝廷威严何在!”
“威严不再逼人成婚。”我终于抬头,直视那排怒目而视的老臣,“而在守信重诺。若臣今日为活命而弃所爱,他日能否为保命而卖国?忠君之道,岂在俯首听命,而在心中有节、行中有义。”
这话落下,殿中一时无人应声。
几位年轻官员低头交换眼神,有人微微颔首。老臣们则面色铁青,却一时寻不到驳斥之词。天子依旧不动,指尖摩挲着那颗裂珠,似在衡量分寸。
就在此时,我眼角余光瞥见屏风侧的身影微微一动。
灵汐公主仍立在那里,素色宫装衬得她身形单薄。她低垂着眼,手指却悄然蜷起,指甲嵌入掌心。那一瞬,我忽然明白——她并未自愿献血。她是被推出来的人证,用来证明天子仁慈、婚约正当。可她不愿,却又无力反抗。
我心头一震,随即冷静下来。
这场局,从来不是为了成全我,而是为了试探我。
天子要的不是一个顺从的驸马,而是一个看清代价后,仍敢直言底线的人。他借婚约为刃,剖开我的忠诚与本心。若我贪生应下,便不过是个可操控的棋子;若我执意拒婚,便值得再看一眼。
所以,我不能只讲情。
我还得讲理,讲忠,讲不可动摇的立场。
我再次叩首,声音清晰:“陛下,臣愿以功赎情。边关烽火未熄,地脉邪气未清,臣愿赴险地,代公主献血之劳。若陛下允臣戴罪立功,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君恩。唯独婚姻一事……恕臣不能从命。”
话音刚落,兵部侍郎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紧接着,一名年轻的御史出列:“沈状元三载苦读,一朝夺魁,又深入南疆破蛊阵,救百姓于水火。如此栋梁,岂能因拒婚而贬?若因此获罪,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正是!”另一人附和,“情之所钟,人皆有之。若连真心都不能护,何谈治国平天下?”
反对声浪渐起,老臣们脸色愈发难看。有人怒斥“坏我礼法”,有人冷笑“沽名钓誉”,朝堂瞬间分裂为两派,争论声此起彼伏,几乎盖过殿外更鼓。
天子始终未语。
他静静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直到争执达到顶峰,他忽然笑了。
笑声不高,却如惊雷炸开,震得梁柱微颤。
“好!”他拍案而起,声如洪钟,“好一个‘只娶心爱之人’!好一个‘宁死不负本心’!”
满殿骤静。
他站起身,冕旒垂珠晃动,映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朕准了。沈清辞,朕准你不娶公主!”
众人愕然。
礼部尚书踉跄一步,几乎站不稳:“陛下!这……这不合礼制!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也为人心留一线。”天子挥手打断,“她敢说真话,便值得这一线。退下。”
老臣张口欲言,却被两名内侍悄然架住臂膀,不得不退回班列。
我仍跪在地上,掌心抵着冰冷金砖,心跳如鼓。
赢了?
不,不是赢。
是落入了更深的局。
我太了解帝王心思——他不会因一句“情义”而宽容,只会因确认了我的价值与底线,才愿意暂时放手。他放我一马,不是成全,而是标记。从此我不再是单纯的功臣,而是他眼中“可用却需控”的人。
我缓缓叩首,额头触地:“谢陛下成全。”
“起来吧。”天子语气忽缓,“你既不愿为驸马,那心头血之事,便作罢。但你的寒毒……朕不会再管。”
“臣明白。”我起身,双膝微麻,却站得笔直。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为何朕今日会准你?”
我未答。
“因为你没求饶。”他淡淡道,“也没哭诉。你站在那里,像一把不肯弯的刀。这样的人,要么毁掉,要么……留下。”
我垂眸:“臣只是不愿失了自己。”
“很好。”他嘴角微扬,随即转身走向内殿,“退朝。”
百官陆续退去,议论声渐渐远去。我立于原地,未动。
殿角风动,灵汐公主的身影悄然退入侧门。就在她即将消失前,她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极轻,极快,却如刀刻入心。
不是怨恨,也不是感激。
是警告。
她的唇形似乎动了动,我没看清,却分明听见风里传来半句低语——
“他让你活着,是因为他还需要你。”
我心头一凛。
正欲细思,袖中银囊忽地剧烈一震,比先前两次更甚,仿佛有什么正在苏醒。与此同时,我腕间一道旧疤隐隐发烫,那是幼年寒潭试炼留下的痕迹,二十年未曾有过反应。
我猛地攥紧袖口,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宫人,也不是侍卫。
那步伐沉稳,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踏在金砖之上,如同敲击钟磬。
我缓缓抬头。
紫宸殿门槛外,一道玄色长袍的身影立于光影交界处,腰间佩玉无风自鸣,发出清越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