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学骑马一事并未受到此事影响,休憩片刻,又学了一个时辰,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马车上,晏鹤川正翻看着今日余下未批阅的公文,目光偶然抬起,落在了正掀开帘子、搁着手臂、倚在窗沿上的安歌身上。
他眼底沉静的肃穆敛去,眸光柔和了许多:“傍晚风大,脑袋放在那儿吹着,可要当心着凉。”
安歌从那倒退的风景中收回了目光,放下了车帘,乖巧地在舆窗边坐得端正。
一张小脸微微鼓着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散散的。
“在想什么?”晏鹤川看她这副样子,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出声问道。
“王兄,会有那么坏的爹吗?”她抬头,脸上满是不解,“就因好赌,将两个孩子亲手卖了?”
“世间事无奇不有,人心更是讳莫如深。”晏鹤川看着她,耐心应着她的话,“不排除世上没有这种人,但……那郑娘子所言是真是假,要等有了实证本王才可下定论。”
“若是真的,郑娘子定是绝望极了,大好的年岁摊上那样一个夫君,为其操劳,拼命生下了两个孩子却又骨肉分离,不知生死,于她而言,她一生都被毁了。”
安歌掰着手指,有些愤然,嘀嘀咕咕地评价着。
她能感同身受。
她的孩子定也在旁的地方思念着她,尚不知受着何种苦楚。
“此事,本王已差人去查了,切莫担心。”
他出声宽慰。
地方百姓的案子本该由地方官员查办,可事情既叫他遇见,且多有蹊跷,晏鹤川不会置之不理。
若那女子所言为真,那孩童买卖一案定是牵连甚广,也定与地方官府脱不了干系。
且安歌当年也是被算计着卖入的秦家。他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去。
“不过好在……”安歌又抬起头,对着他扯起了一抹笑,“她今日遇见的是王兄。”
晏鹤川抬了抬眉,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王兄是好人,会替她做主的。”
她笃定地点了下头,引得晏鹤川失了笑。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如若,本王算不得好人,会让你失望吗?”
安歌闻言,有些许愣神,不解地蹙了蹙眉,随后字字有力地反驳着他的话:“如何算不得?在我看来,王兄就是顶好的人。”
哪怕那妇人疑点重重,他还是先救下的她。位及摄政,心系百姓,安歌不是不知,这类案子哪里需要他亲自接手?
可他碰见了,还是接下了。纵使旁人说他如何冷情冷性,可安歌知晓,他自有他的一腔热忱。
他轻轻一笑,含着几分欣慰的,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绪。
想起此前,多有人在她面前提及他的不好,她每回都是像今日这般,带着对他的信任,坚定地,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
都说他,步步为营、不择手段、薄情狠性。
倒也没有说错。
当年他本就是从暗狱的尸山血海里走出,在那处人间地狱,只有胜者才可活。从昭王府遭难,为帮昭平帝坐稳江山,他这一双手弑过王孙,杀过朝臣,又在几时干净过?
马车微微颠簸着,安歌见他轻垂着眼帘手中又拿起公文看着,不禁朝他的位置挪了过去,坐到了他的身侧。
她察觉他神色里细微的异样,抬手去拿下他刚拿起的册子。
“王兄!”她一本正经地叫着。
“怎么了?”他抬起眼带着宠溺,伸手摸了摸她的后颈。
“旁人不能说你不好!包括你自己也不可以!”她略带霸道的语气,倒叫他唇边笑意更浓。
“不许笑!我很认真同你说呢!”她小脸带着细微的愠色,“听见没有!”
活脱脱像个将要炸毛的小猫。
“是,”他迁就着拖着尾音,笑意却未收敛半分,忍不住去捏了捏她有些肉嘟嘟的脸,“谨遵长公主殿下教诲。”
手感尚可,他确实有把小丫头养得更好一些。
*
腊月二十八。
满城洋溢着过年的喜气。
晏鹤川一早起来,就见那抹披着狐绒红锦披风的身影正拉着阿镜出门。
落了一夜的雪,到天亮时才停。以至于今日的天格外寒冷些,门外有仆从正扫着雪,瞧见安歌一手逮着阿镜,正脚步欢快地从府内出来时,忙笑着道:“殿下慢些,路上雪滑。”
“好嘞高伯!”
听到那声明朗的声音远远地传进,连同她身后披风都带着雀跃似的摇摆,刚至檐下的晏鹤川不禁无奈地垂眼轻笑。
“这小殿下……精力倒是越来越充沛了。”陆清抱着剑跟着,脸上也忍不住带着笑,“王爷,今日可还去廷振司?殿下今日还约了何家小姐,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府。”
“派几个人去暗处护着,临近年关,城里热闹,别扰了她的兴致。”
晏鹤川先是吩咐完,随后才问道,“廷振司那边,近日可是查到些什么?”
“元司首说等着您去商议,据说找到了数名术士。”陆清答着。
数名?
晏鹤川神色微凝:“去一趟吧。”
正要下阶梯时,晏鹤川脚步一顿,“本王前几日吩咐的东西?”
“都在内院的摘星阁里呢,可要现在去布置?”
晏鹤川点了头:“吩咐许内官去盯着,再让人去将九霄也牵来,务必在歌儿回府前,将一切办好。”
长街之上。
安歌一手拉着阿镜,一手拉着何沛然,在一众络绎不绝的叫卖声中穿行着。
日头正升,阳光暖暖拂照而下,屋檐垂挂的冰凌晶莹剔透,盖着的积雪也化作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未被踩实的角落还有残雪,但主街已被踩得泥泞不堪,留下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和脚印。
城门口的方向陆续有归家而来的远行客,大包小包的背在身上,或是驾着咕噜转的骡车、驴车或是马车。
归心似箭,是一年到头难得的阖家团圆。
肉铺的剁肉声、磨刀匠的砂轮声、箍桶匠敲打木桶的叮当声,夹杂着孩童嬉戏打闹的哭笑声,一片喧嚣。
沿街的家家户户,有放着木梯子正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门口挂着福钱,有张贴着对联的男子一边问着自家夫人:“这个高度可以吗?”
安歌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对过年二字有了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