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地基坑里的钢筋骨架绑到六成,王磊跳上来喘口气,手套甩在地上。我拍了拍他肩膀,没说话,转身往屋顶走。
他跟上来,边走边搓手:“这天越来越冷,手都僵了。”
我没回头:“再冷也得把顶封死。墙能扛压,顶扛的是酸雨和积雪。裂一道缝,整个安全屋就是个漏水的桶。”
屋顶作业面已经搭好脚手架,两层钢板并排铺开,接缝处打了密封胶。工人刚焊完一段,焊枪还冒着余热。我抓起一块边角料钢板,往接缝上一压,顺着坡度往下倒了半瓶测试液——那是我调的弱酸水,ph值4.2,比昨夜落的雨还酸一点。
液体顺着接缝往下渗,在第二块钢板边缘滴出一串水珠。
“停。”我说。
没人动。
我蹲下,手指蹭了蹭螺丝头。表面有镀层,但边缘发暗,是普通碳钢。“谁上的螺丝?”
没人应。
老张从梯子爬上来,看了一眼,眉头皱紧:“这不是不锈钢的。”
“是普通螺丝。”我拧下一颗,放进随身带的酸液瓶里。十分钟不到,瓶底出现锈斑,像血丝一样浮开。“这种螺丝,三个月内会全锈穿。一旦锈穿,接缝处形成电化学腐蚀,钢板边缘会像纸一样烂掉。”
王磊蹲在旁边,伸手摸了摸那颗泡在瓶里的螺丝,指尖一搓,锈粉就掉了。
“补胶不行吗?”一个工人站出来,“顶上再刷两层防酸漆,密封性够了。”
“漆能撑一年。”我说,“我们要的是十年。屋顶要是塌了,底下的人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你们焊的不是铁皮,是命上面的盖子。”
空气僵了几秒。
王磊站起来,甩了下手:“林哥,我们干了十二个小时了。再拆重来,人真扛不住。而且材料是不是也该按标准给?要是早说必须用不锈钢螺丝,我们带的料也对得上。”
我从防水袋里抽出一叠现金,放在脚手架横梁上:“返工期间,工钱加五十。不是求你们干,是买你们的手艺和责任心。这屋顶,要扛住十年酸雨,不是撑三天。”
老张没动,盯着那瓶锈迹斑斑的螺丝看了很久。
他忽然转身,走到钢板边缘,摘下手套,一把拧开接缝处的螺丝帽。
“咔哒”一声,第一颗螺丝被拔出来。
他扔进废料桶,声音很重。
其他人愣了几秒,陆续动手拆卸。有人低声骂了句,但也蹲下去拧螺丝。
苏晨从监控室下来,手里拎着工具包。他没说话,先用万用表测了普通螺丝和不锈钢螺丝的导电性,又拿磁铁试了材质。
“普通碳钢和不锈钢接触,会形成原电池。”他指着测试仪,“雨水一泡,电化学反应加速,腐蚀速度比单独用一种金属快五倍以上。这不是理论,是课本第三章的内容。”
工人们抬头看他。
他年纪小,但说话稳:“你们焊的每一处接缝,如果用了两种金属,等于在给自己挖坑。等发现漏了,里面早就烂透了。”
老张站起身,走到我旁边:“我干了三十年建筑,从没听过‘电化学’这个词。但昨晚那堵墙,是我亲手绑的钢筋网——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他拿起一把新螺丝,对着光看了看标号:“304不锈钢,带防腐涂层。这种料贵,但值。”
我点头:“仓库里有两千颗,全换成这个。密封胶也换,用聚氨酯改性胶,耐酸耐低温。苏晨,你负责验收每一批材料。”
“行。”苏晨应了一声,开始清点工具。
重新铺设开始。
我守在接缝处,每上一颗螺丝,都亲自检查扭矩。太松会渗水,太紧会压裂密封垫。工人们动作慢,但没人再抱怨。
凌晨四点,气温骤降。钢板冷缩,两块板的接缝错开两毫米。
“停焊。”我说。
焊工抬头:“差一点,焊死了就行。”
“焊死了,明天热胀时会裂。”我指着接缝,“现在用螺栓预固定,白天温度回升再锁紧。应力没释放完就封死,等于埋炸药。”
他们停下,改用螺栓连接。
我让苏晨在接缝两侧贴上应变片,连到手持仪上,实时监测形变。数据显示,凌晨五点,应力值达到峰值,随后缓慢回落。
“等。”我说。
工人们裹着棉衣蹲在脚手架上,喝着热水。王磊靠着钢梁,闭眼打盹。
五点四十分,应变值稳定。
“可以锁紧。”苏晨报数。
我亲自上手,一颗颗拧紧螺丝,每颗都涂足密封胶。最后一颗打完,天边刚泛白。
老张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接缝。干燥,平整,胶层完整。
“成了。”他说。
我站在屋顶边缘,看着东方灰白的天。风从废墟间穿过,卷着灰烬和碎塑料片。
王磊走过来,手里拎着一袋新螺丝。他没说话,把袋子放在防水布上,用记号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防腐专用”。
他抬头看我:“你说我们不是在盖房。”
“嗯。”
“是在缝合这个世界的伤口。”
我没接话。
他笑了笑,转身去收拾工具。
老张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水:“明天还这么干?”
“干。”
“人能撑住吗?”
“能。”我说,“只要标准不降,材料不断,我们就一直干。”
他喝了口水,看着远处那堆机器人残骸:“你说赵强还会来?”
“不知道。”我盯着地平线,“但屋顶不漏,墙不裂,灯能亮,门能关死,我们就不是软柿子。”
他没再问。
六点十七分,第一缕阳光照在屋顶钢板上。金属表面反射出冷光,像刀刃一样划过废墟。
苏晨拿着检测仪绕了一圈,回来点头:“全段密封性达标,无渗漏点。”
我让他把数据存档,准备下一阶段的加固。
老张忽然说:“林哥,我侄子在钢厂做质检,懂金属疲劳测试。要是你想做夹层防爆顶,他能帮忙。”
“叫他来。”我说。
“他要三倍工钱。”
“给。”
他笑了笑,转身下梯子。
我站在屋顶,手扶着钢梁。钢板还带着夜里的寒气,贴在掌心像冰。
远处,一辆混凝土车正从废墟间缓缓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