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把母亲的照片贴在胸口,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她没动,也没抬头看那扇紧闭的出租屋门。手机在掌心震动,房东的短信跳出来,附着一张图:她的行李散在楼道水洼里,被泡得发胀。
她攥着结算单,纸边已经被雨水泡软。三千二百块,扣掉急救费,只剩一千四。王姐说这是“厂规”,她没争。争也没用。
早上她还站在流水线前,咬着舌尖撑过一阵阵反胃。冷水拍过脸,毛巾拧得滴水,她甩了甩,继续踩机子。针头咔咔响,布料一寸寸往前送。她盯住线轴,不敢分神。一分神,眼前就发黑。
换线时她弯腰去够工具盒,胃里猛地一抽。她手撑台面,喉咙发紧,想压住那股酸气。可下一秒,视线像被刀割断,整个人往前栽。
机器停了。有人喊了一声。
再睁眼是医院白炽灯。护士在写记录,见她动了动,说:“低血糖加妊娠反应,得好好休息。”
她立刻摸手机。工作群没了。考勤打卡页面显示“账号已注销”。
她坐起来,鞋都没穿好就往外走。护士拦了一下,她说了句“没事”,人已经冲进雨里。
工厂铁门半开,王姐站在岗亭下躲雨,手里捏着一份文件。
“你回来干什么?”王姐看见她,语气没变。
“我想问下,医疗费能不能报。”她说。
“急救是你自己晕的,又不是工伤。”王姐把文件递过来,“这是结算单,扣除垫付的救护车钱,剩一千四,现金给你。”
“工作呢?”
“影响生产节奏,按旷工处理。”王姐冷笑,“你还想留?真当厂里是慈善机构?”
她没动。
“走吧。”王姐挥手,“别堵门口。”
她转身,脚步慢,但没停。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淌,鞋里早就湿透。她走过厂区花坛,看见自己昨天缝完的那批工装堆在回收箱里,标签还没拆。
手机又震。医院来电。
她接了。
“苏小姐,你母亲今天输液费没交,明天停药。”
她说好,挂了。
雨更大了。她走在街上,结算单在手里团成一团。路过药店,橱窗里叶酸的包装盒还摆在那儿。她没进去。
走到巷口,她停下。巷子窄,雨水从高处流下来,像一道帘子。她望着那堆行李,湿透的布包裂了口,创可贴散在水里,照片的一角露出半张脸。
她走过去,蹲下,把照片抽出来。纸已经软了,边角起皱,但她没擦,直接贴回胸口。
包里只剩半瓶矿泉水和一把螺丝刀。她把水喝了,瓶扔进桶。螺丝刀塞进外套内袋。这是她唯一能带走的工具。
她站起来,拎起湿透的衣物,往巷子深处走。不能留,房东明天还会再扔一次。
拐角有间废弃的自行车棚,铁皮顶漏了洞,挡墙挡雨。她把行李塞进去,坐下来,背靠着墙。
肚子突然抽了一下。
她低头,手轻轻压住小腹。不是疼,是种说不清的牵扯,像里面有根线在慢慢绷紧。
她闭眼,听见雨打铁皮的声音。一下,一下。
半小时前她还在医院,护士问她有没有家人。她说没有。护士就没再问。
手机只剩两格电。她关了屏幕,抱在怀里。
天快黑了。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她肩头发凉。她把外套拉紧,头抵着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电动车喇叭声。有人收摊,叫卖声断断续续。她没抬头。
又一阵胃酸涌上来,她咬住袖口,压住喉咙。这次没吐,只是干呕,眼泪被憋出来。
她松开嘴,袖子湿了一块。手指抹过眼角,动作很轻。
外面雨小了。她摸出手机,开机。一条新短信:母亲病房换了,转到三楼走廊加床,家属需自备被褥。
她盯着那条字,很久。
然后点开余额查询。372元。
她退出,打开记事本,输入一串数字:五千。那是手术费的尾款。医院说,七天内不交,就不留床位。
她删掉,重新输入:三千二百。这是她全部身家,扣除后剩一千四。
手指停在屏幕上。
她关机,塞回口袋。
站起来时,腿有点麻。她扶着墙,缓了几秒,走出去。
药店还没关门。她站在门口,看店员整理货架。玻璃上贴着“叶酸促销”四个字。
她推门进去。
“一盒叶酸。”她说。
扫码,付款。手机余额:322元。
她拿着药,转身出门。
雨停了。街灯亮起来,照出地面的水洼。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一家快餐店,橱窗里热饭的蒸汽往上冒。她站在外面,看了两分钟。最终没进去。
拐进另一条巷子,她找到个公共厕所。隔间里,她把药盒拆开,倒出两粒,吞下去。水是接的自来水,凉得刺喉。
她蹲着,等药化开。胃里渐渐暖了一点。
出来后,她把空盒撕碎,扔进垃圾桶。
回到自行车棚,她把剩下的药放进内衣夹层,紧贴胸口。衣服太湿,贴在身上冷,但她没换。
她靠着墙坐下来,手又摸到小腹。
这次,她没缩回去。
远处有狗叫,接着是小孩哭了一声,很快被大人哄住。
她抬头,铁皮顶上有个洞,露出一角夜空。星星没看见,云在动。
她盯着那块天,呼吸慢慢平。
突然,肚子又抽了一下。
比刚才重。
她皱眉,手压得更紧。
不是饿,也不是吐。是种往下坠的感觉,像身体在提醒她,有什么已经没法再拖。
她没动,也没出声。
只是把背挺直了些,手始终没离开小腹。
夜风穿进来,吹得她睫毛一颤。
她眨了下眼,视线落在脚边那把螺丝刀上。
刀柄沾了泥,但她没擦。
手指慢慢收拢,握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