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光滑如镜,却映照不出任何倒影,唯有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与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偏厅之内,阴气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空气凝固,唯有那巨大孽镜台本身散发出的、仿佛能窥探万物根源的诡异波动,在无声地流淌。
毛三的脚步僵在门口,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担忧,在目光触及那光影构成的少女身影时,瞬间化为冰冷的铁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白芷。
她悬浮在镜台之前,双目紧闭,原本灵动的俏脸此刻苍白得透明,眉宇间紧紧蹙起,仿佛正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她的魂体看起来似乎比当初凝实了些许,但那绝非健康的凝实,而是一种被强行束缚、与某种庞大冰冷存在连接在一起的**僵硬**与**固化**。
就像…就像一件被钉在展示架上的珍贵标本。
而她微微交叠的双手间,那枚温养着爷爷残魂的青铜戒指,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光晕,如同在无尽寒夜中挣扎的最后一点星火,刺痛了毛三的眼睛。
爷爷…就在那戒指里,感受着外界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一步,两步…
毛三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缓慢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又仿佛拖着万钧枷锁。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光影,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痛苦,手指僵在半空。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只是“修养”吗?不是“协助研究”吗?
这分明是囚禁!是折磨!
崔判官…阎罗…他们到底对白芷做了什么?!那所谓的“门”之隐秘,就如此重要?重要到不惜将一个无辜少女的魂魄禁锢在这冰冷的孽镜台上?!
无尽的怒火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他彻底吞噬。他恨不得立刻拔出沉渊剑,劈碎这该死的镜子,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失控的边缘。
不能…
这里是罗森殿,阴曹地府守卫最森严的禁地之一。暗处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不知有多少强大的禁制守护。方才强行闯入已是极限,若此刻真的动手,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立刻害了他们。
而且…阎罗的态度暧昧不明。钟馗的暗示,那所谓的“手谕”…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博弈?
毛三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崔珏当初的设计陷害,孟婆那看似无意却又关键的插手,阎罗最终将他送入葬渊那看似惩罚又似放逐更似…**磨练**的举动…
这一切,他当初无力深思,也不愿去想。只想着活下去,变强,回来救人。
可如今回来了,面对这冰冷的现实,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疑点与阴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纠缠不清。
阎罗,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是布局者,还是旁观者?他闭关是真,还是假?
崔判官的屡屡刁难,是个人行为,还是代表了某种势力的倾向?
孟婆…她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些阴曹地府高层之间的权力交锋、隐秘算计,他一概不知,也无力去探究。他就像一颗突然被投入巨大棋盘的棋子,身不由己,看不清全局,只能凭着本能挣扎。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女,是他必须守护的人。戒指里那道微弱的残魂,是他必须救赎的至亲。
其他的,他不想知道,也…暂时没能力去管。
“等阎罗出关…一切都会知晓…”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渺茫的希望。希望阎罗出关后,能给他一个交代,能履行承诺。
可是…阎罗何时出关?出关后又会如何?万一…
他看着白芷痛苦的神情,不敢再想下去。
强压下几乎要爆炸的怒火与焦躁,毛三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孽镜台特有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发泄的时候。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眸中虽依旧布满血丝,却已重新被冰冷的坚毅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新晋突破的、凝意境的念力,提升到极致,化作最轻柔的丝线,缓缓地、试探性地向着白芷的魂体蔓延而去。
他不敢直接触碰孽镜台本体,那无异于自杀。他只是想更仔细地感知白芷的状态,看看能否与她产生一丝联系,或者找到一丝缓解她痛苦的可能。
凝意境的念力细腻入微,穿透力极强。很快,毛三的“眼前”呈现出了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心碎的景象。
白芷的魂体,的确被一股强大的、源自孽镜台本体的法则力量所包裹、渗透。这股力量并非纯粹的破坏,更像是一种…**解析**与**同化**。它似乎在不断地扫描、记录、甚至模拟着白芷魂体中最深处的某些东西——或许就是那所谓的“门”之隐秘的残留痕迹?
这个过程,对于本就重伤的魂体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和折磨。她的魂魄本源,正在被一点点地消耗。
但同时,毛三也敏锐地察觉到,另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温和坚韧的力量,正牢牢守护着白芷魂魄最核心的一点灵光,抵抗着那股解析同化之力。这股力量的源头…正是她手中那枚青铜戒指!
是爷爷!是爷爷那微弱的残魂,在凭借铜戒的温养之能,拼死守护着白芷最后的清明!
毛三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发热。
爷爷…
他尝试着,将自已的念力更加温柔地靠近,传递去一丝安抚与呼唤的意念:“白芷…爷爷…我回来了…”
念力触及的瞬间,白芷那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手中紧握的青铜戒指,光芒也似乎亮了一丝。
有效果!
毛三心中一阵激动,正想继续尝试。
突然!
那冰冷的孽镜台仿佛被惊动了一般,表面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一股更加冰冷、漠然、带着审视意味的波动骤然加强,瞬间将毛三那缕念力弹开,并如同警告般扫过他的全身!
毛三闷哼一声,念力受挫,魂核微微一震,连忙收回了所有神念。
他警惕地盯着孽镜台,心脏狂跳。这东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再看白芷,她的眉头蹙得更紧,脸上闪过一丝更明显的痛苦之色,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反应彻底消失,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寂。
毛三的心沉了下去。不行,不能轻易尝试沟通,反而会加剧她的痛苦,甚至引来孽镜台更强烈的反应。
看来,想要真正解救她,远不是见一面那么简单。必须从根本上解除她与孽镜台的连接,而这,恐怕绝非易事,必然需要阎罗的首肯甚至亲自出手。
而爷爷的重塑轮回,也需要判官笔和孟婆汤…
所有的关键,似乎又绕回了原点——阎罗的态度,以及…与崔判官等人的周旋。
毛三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那被禁锢在光影中的少女和那枚微光闪烁的戒指,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那里。
心痛如绞,却又无力改变。
这种无力感,比面对葬渊巨兽、古路凶险时更加令人窒息。
他就这样站着,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与这冰冷的偏厅、诡异的镜台、以及痛苦中的至亲,构成了一幅绝望而沉寂的画面。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那名引路的鬼吏无声无息地再次出现在门口,声音冰冷毫无感情:“探视时间已到。请离开。”
毛三的身体猛地一震,从那种冰冷的僵直中回过神来。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白芷和那枚戒指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大步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更加沉重。
每一步,都更加坚定。
离开罗森殿,走出那条阴森的通道,重新见到酆都城昏黄的天空时,毛三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冷却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
实力…还是实力不够!
若他有足以抗衡阎罗、无视规则的实力,又何须如此隐忍妥协!
他需要更快地变强!需要更多的筹码!
阎罗出关之前,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某个方向——那是钟馗之前提到的,“半步多”客栈所在的方向。
或许…那里会有他需要的答案,或者…机会。
他没有返回那个废弃墓穴,而是在酆都城内找了一间相对偏僻的客栈住下。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如今阴曹的局势。
安顿下来后,他并未立刻前往半步多,而是再次闭关,他要将伤势彻底恢复,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同时,他取出了那枚得自血煞泽、救爷爷关键所在的——**血灵果**。
看着玉盒中那枚如同心脏般搏动、散发着磅礴生命精气的果实,毛三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挣扎。
此物…或许不仅能重塑爷爷的魂体…其蕴含的惊人生机,是否也能…**滋养甚至修复白芷受损的魂魄**?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若能先稳住甚至治好白芷的伤,那她是否就能摆脱孽镜台的束缚?
可是…这是爷爷重入轮回的希望!用了,万一再也找不到第二枚怎么办?
一边是至亲重生的希望,一边是挚爱脱离苦海的可能…
毛三握着玉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前所未有的艰难抉择,如同最残酷的酷刑,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