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精工”门口那块手写的、略带锈迹的金属牌旁,罕见地多了一块光洁如新的电子告示牌,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临时停业,开业时间待定”的字样。
这简单的变动,在熟悉这片街区的老主顾和邻里间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嘿,老林这又搞什么名堂?牌子都换新的了。”隔壁杂货店的老板叼着烟斗,眯眼打量着。
“准是他家那个宝贝儿子的事儿,”另一个熟客揣测道,“怕是又捣鼓出什么新花样,老林得全力保障,说不定又去哪个黑市淘换稀奇古怪的零件了。”
“唉,可惜了,我还说让我那艘老货船的推进器让他给瞧瞧呢……”
而在更高层面的世界里,这间小小维修店的暂时沉寂,却引发了截然不同的关注。
几家主要星舰制造商的内部通讯频道里,相关部门的会议指示灯亮个不停。
负责技术和安全的高管们面色凝重,他们收到的简报上,“林氏精工”、“林淼”、“李擎风”等关键词被重点标红。
“又停业了!
上次他们停业半个月,回来就帮星海矿业改进了‘深蓝号’的等离子流道,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八!
我们的客户差点被抢走!”
“立刻排查我们所有核心技术的专利壁垒和物理防护!
尤其是聚变引擎核心模块和能量管理系统的图纸,加密等级提到最高!”
“技术分析部,给我一份评估报告,预测林淼父子下一步最可能切入哪个技术领域!
我们不能每次都这么被动!”
与此同时,土星轨道附近的星海舰队防御指挥中心,气氛也同样不轻松。
值班指挥官盯着星域监控图,再次确认了指令:
“通知各巡逻单位,提高警戒级别至‘黄色’。
对任何未经提前报备、试图接近星港或舰队驻泊区域的飞行器,尤其是小型、非标准飞行器,实施主动识别和驱离。
非常时期,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他可不想因为某个“技术狂人”的意外试飞,导致整个舰队跟着写检查甚至关禁闭。
外界的纷扰与猜测,被牢牢隔绝在“林氏精工”那扇加固的金属卷帘门之外。
门后,景象已然大变。
店铺地下最大的机库,原本堆满各种待修舰船部件和材料的空间,已被彻底清空。
地面铺设着厚重的复合吸波和防震材料,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新安装的银灰色屏蔽层,使得整个空间显得异常整洁、冷峻,充满了一种实验室特有的秩序感。
空气净化系统低声运行,维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极低的尘埃含量。
机库中央,是整个新实验平台的核心。两个直径约三米的微型聚变引擎,显然来自某些退役的小型舰船或大型穿梭机,被精密地固定在相对而立的巨大支撑架上,喷口遥遥相对。
在它们上方约十米处,另一个直径约十米的更大引擎呈倒悬状态,其喷口经过改装,内部可见复杂的能量导向叶片,这是林淼设计的能量中和与回收装置,作为实验安全的最大保障。
环绕着这三个引擎的,是复杂的引力场生成环、多层能量约束场发生器,以及遍布各处的、形态各异的高精度传感器阵列,包括怀特教授最新送来的那几台“大杀器”。
整个系统由粗大的超导能量管道和数据光缆连接,汇聚到机库一侧新搭建的二层控制平台上。
控制室内,李擎风正进行着最后的系统自检。
全息屏幕上,数以百计的参数如瀑布般流下,又迅速被AI标记为绿色“就绪”状态。
“重力场生成器在线,稳定在10^-6 G。”
“真空泵组运行正常,舱内压力降至10^-8 帕斯卡。”
“负压维持系统就位。”
“所有传感器校准确认,数据链路通畅。”
“聚变引擎A、b,能量回收装置c,预热完成,等待点火指令。”
林淼站在儿子身边,目光扫过每一个关键读数。
他穿着干净的工装,但手指关节处仍能看到一丝难以完全洗掉的油污,那是连日来高强度安装调试留下的印记。
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实验前都要严肃。
规模扩大了数十倍,能量等级更是天壤之别,这意味着风险也呈指数级增长。
“小子,”
林淼的声音在安静的控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流程,任何一步出现计划外偏差,立刻启动紧急停机,不要有任何犹豫。
上面的‘大锅盖’(指能量回收装置)是最后保险,但愿用不上它。”
李擎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的指尖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发凉,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明白,爸。
所有安全协议都已加载,机库所有算力会同步监控。
我们开始吧。”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郑重。
林淼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退后一步,将主控位完全让给了他。
李擎风转过身,面向巨大的观察窗,以及窗外那庞大而寂静的实验装置。
他的手指在虚拟控制台上划过,输入了最终授权代码。
“高维能量场共振实验,第38次尝试,序列启动。”
他按下了那个醒目的、带有保护罩的绿色按钮。
“嗡————!”
并非物理声音的巨响,而是一种低频率、高强度的能量波动瞬间充盈了整个屏蔽空间,甚至透过厚厚的隔离层,让控制室的地面都传来了清晰可感的震动!
窗外的景象开始扭曲,那是强大的引力场和能量场在叠加作用下对光线的扰动。
中央,两个对置的微型聚变引擎喷口同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磅礴的能量被精确引导、约束,在它们之间的中心点汇聚。
一个肉眼可见的、极度耀眼的能量奇点逐渐形成,仿佛一颗被强行束缚在现实中的微小恒星。
“引擎A、b输出稳定!能量汇聚点形成!”
“引力环稳定!约束场强度达到设定值!”
“中心区时空曲率监测到预期畸变!”
“量子真空背景读数开始攀升!”
各项数据飞速反馈回来,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新的理论模型运行。
李擎风和林淼紧紧盯着屏幕,尤其是那台多通道量子纠缠态偏振监测仪的读数区域。
实验进入核心阶段:对置脉冲点火。
李擎风下达指令:“启动脉冲序列,频率F1,持续时间t1,间隔delta t1。开始!”
瞬间,窗外那稳定的能量光球变成了跳动的心脏,随着指令,以极高的频率明灭闪烁。
每一次脉冲,都像是一次对着时空结构的重击。
控制室内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鸣和李擎风偶尔报出的关键参数声。
林淼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他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能量场很稳定,数据流也很庞大,但……似乎缺少了之前实验的那种“灵性”的回响变化。
前一百次脉冲,数据波动剧烈,但似乎只是能量冲击的直接反映,未能捕捉到预期的共振模式。
第三百次脉冲,偏振监测仪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异常信号,但转瞬即逝,无法重复,系统判定为大概率是背景噪声起伏。
第五百次脉冲,各种传感器读数依旧杂乱无章,预期的“共振峰”和“干涉图样”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
李擎风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断微调着脉冲的频率、宽度、间隔,尝试不同的编码方式,但屏幕上的数据海洋,始终未能浮现出他们期待的那座“岛屿”。
“频率切换到F2波段,尝试长脉冲模式!”他不甘心地下令。
能量光球的闪烁节奏改变,但回应他们的,依旧是混沌的数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预定的1000次脉冲序列,已经进行了超过八百次。
希望越来越渺茫。
林淼走到儿子身边,看着屏幕上那些毫无规律可言的曲线,沉声道:
“小子,看来这条路不对。
能量级别上来了,但‘敲门’的方式可能错了。或者……这东西(指他们试图耦合的时空结构)不喜欢这么‘粗暴’的打招呼方式。”
李擎风没有说话,他紧抿着嘴唇,继续进行着最后的尝试。
直到第1000次脉冲结束,能量光球缓缓黯淡,引力场和约束场依次关闭,机库中央恢复平静,只留下设备散热的风声。
实验持续了160分钟。
结果:失败。
李擎风颓然坐倒在控制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实验前沸腾的热血此刻像是被灌入了液氮。
一百零七个日夜的筹备,父子二人近乎不眠不休的安装调试,还有那些价值连城、来之不易的尖端设备……全部凝聚成屏幕上这堆杂乱无章、看似毫无意义的波动曲线。
挫败感如同实质的重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林淼沉默地看着儿子,他能体会那种付出巨大努力后却一无所获的空虚。
他没有立刻安慰,而是转身开始熟练地操作主控台,调出庞大的数据日志。
“数据量太大,本地存储备份一份,加密传输给老教授也需要时间。”
林淼的声音打破了控制室令人窒息的沉寂,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务实,
“失败也得失败个明白。
让教授看看,或许能看出我们看不出的门道。”
就在他即将按下数据传输按钮的瞬间,控制室内一个独立的、极少亮起的红色指示灯突然无声地闪烁起来,伴随着一阵柔和但持续的蜂鸣音。
——最高优先级加密通讯请求,
来源:怀特教授。
父子二人同时一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实验刚刚结束,数据尚未传出,教授怎么会这个时候联系?
林淼立刻接受了请求,并开启了全息投影与环境屏蔽模式。
怀特教授那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控制室中央,背景是他那间堆满书籍和古典仪器的办公室。
老教授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慵懒,眉头微蹙,眼神锐利,似乎刚刚完成了一场高强度的思考。
“教授。”李擎风连忙站起身。
“怀特先生。”林淼也点头致意。
“数据流我刚才截取到了末端实时传输的监控片段,”
怀特教授开门见山,语速很快,
“虽然只是最后几分钟的概要,但问题已经很清楚了。
你们的新实验平台,在基础校准和环境控制上,存在几个致命的瑕疵。”
他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李擎风瞬间从自怨自艾中惊醒。
林淼的眉头也拧紧了,他对自己和儿子打造的这套系统极具信心。
“教授,您指的是?”李擎风急忙问道。
“首先,是时间同步校准。”
怀特教授调出一个虚拟示意图,上面标着几个传感器节点,
“你们的三台核心传感器:引力波、真空涨落、还有我新给你们的偏振监测仪,它们之间的内部时钟同步误差——
超过了0.1皮秒。
这个量级在普通实验中可以忽略,但在你们试图捕捉可能存在的超光速关联或者极高频率的量子退相干过程时,这个误差足以让任何关联信号淹没在噪声里,甚至产生虚假的反关联信号。”
李擎风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数据流中的一个参数栏。
他确实设定了同步,但采用的是系统默认的全局同步协议,并未对这几台超高精度的设备进行专门的、两两之间的皮秒级校对!
“其次,是局部引力场梯度。”
怀特教授指向模拟图中两个聚变引擎之间的区域,
“你们为了创造极端环境,叠加了高强度引力场。
但你们忽略了引力场发生器本身的质量分布造成的微观梯度。
在这个尺度上,空间不再是均匀的,这会导致偏振光子的传播路径发生极其微小的、但足以影响测量结果的偏折。
你们的偏振监测仪基线校准,是在均匀引力场下做的吧?”
林淼脸色微变,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们只考虑了宏观引力场的稳定,却忽略了设备自身质量对微观时空造成的“褶皱”。
这是典型的工程师思维盲区,过于关注主体设计,忽略了极致精度下的细节魔鬼。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
怀特教授的目光扫过父子二人,
“你们的实验策略,太冒进了。”
他放慢了语速,每个字都敲打在李擎风心上:
“直接从单点能量激发,跳跃到双引擎对撞模式,试图一步到位观测复杂的干涉和高维效应?
科学的严谨不应建立在个人经验和直觉的跳跃上。
擎风。
尤其是在探索完全未知的领域时,每一步都必须建立在坚实、可重复的数据基础上!”
“你们有没有先单独运行每一个聚变引擎,在全新的实验环境下,逐一标定每一个传感器在单一能量源刺激下的基准响应、线性范围、饱和阈值?
有没有确保在‘简单’模式下,你们能测量到的所有数据,都与理论预言完全吻合,排除了所有已知的系统误差?”
李擎风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他们被之前小型实验的成功和新设备的强大冲昏了头脑,急于验证更宏大的猜想,却忽略了最基础、也是最关键的标定步骤。
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设备装好就能用,环境控制住就没问题。
怀特教授看着他们恍然和羞愧的表情,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建议,立刻暂停所有复杂干涉实验。
第一步,改为单引擎独立运行。
从最低能量开始,逐步提升,用你们所有的‘耳朵’去听,去记录。
精确测量能量注入后,时空曲率、真空涨落、乃至可能的量子偏振态改变的绝对值,与理论预测进行比对。
只有当单个引擎的所有数据都能完美重复、且与理论吻合,确保你们的‘测量工具’本身是绝对准直的,再去考虑开启第二个引擎,进行真正的‘相互作用’研究。”
“科学的道路,没有捷径。
尤其是当我们试图叩问宇宙最深层秘密的时候,谦逊和严谨,比任何天才的设想都更重要。”
通讯结束,全息投影消失。控制室内一片寂静。
林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重地抹了把脸:
“老教授说得对……
咱们这是拿着新打造的神兵利器,还没开刃,就想着去砍巨人脚后跟了。
结果连皮都没蹭破。”
李擎风眼中的挫败感已经被一种明悟和新的决心取代。
怀特教授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实验设计中的浮躁和漏洞。
“爸,我们错了。”
李擎风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我们太想复制之前的成功,却忘了最基本的科学方法。
从单引擎标定开始,一步一步来。”
林淼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好!
那就先陪这两个大家伙好好‘聊聊’,摸清楚它们每个的脾气!
我去重新调整引力发生器的位置,减小质量梯度影响。
你去搞定那该死的皮秒级时间同步!”
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扎实、更为坚定的斗志。
他们明白了,通往真理的道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丈量,容不得半点取巧。
这次“失败”,反而成为了一堂无比珍贵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