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秘密制造基地主控中心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雨坐在控制台前,背影僵硬,目光空洞地盯着早已失去信号、只剩一片死寂的主屏幕。
泪水早已干涸,留下的是冰冷的泪痕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感。
五十年的心血、团队的荣耀、人类的期许,在祖姥爷林风冰冷的命令下,顷刻间化为乌有,甚至被定义为“危险品”而需彻底销毁。
这种否定,比单纯的失败更让她痛苦万分。
林木木守在她身边,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轻抚着她的后背,却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他嘴唇翕动,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自己心中也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那毕竟是妻子半生的结晶啊!
就在这时,主控中心那厚重的、通常只由机械臂操控的合金门户,罕见地发出了低沉的气动声,缓缓地向两侧滑开。
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无意识重复的操作,愕然抬头望去。
门口,林风的身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他没有使用任何全息投影,而是亲身到访。
身着一件深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便服,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步似乎都比往常更重一分,踏在寂静的舱板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回响。
他那张历经无数风霜、仿佛能洞悉时空的脸上,依旧平静,但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中,却清晰地透出一种此前极少见到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沉重的凝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不敢直视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重量。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的苏雨身上。
林木木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妻子身前半步,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保护欲,低声唤道:
“姥爷。”
苏雨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像受伤的母兽,死死盯着林风,胸膛剧烈起伏,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射出来。
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是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更激烈的质问咽了回去,只是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
林风并没有因为这片死寂的抗拒和苏雨那几乎冒犯的目光而有丝毫动怒。
他反而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远超常人理解的沉重。
他缓缓走向前,步伐不快,却自带一种无形的场,让周围的人群无声地向两侧分开。
他在苏雨和林木木面前几步远处停下,目光先是落在林木木身上,微微颔首,随即转向苏雨,眼神中的凝重化开一丝,流露出极少外显的、属于长辈的温和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歉意。
“小雨,木头。”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通过广播传达命令时的绝对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略带沙哑的磁性,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巨大的重量,
“我知道,我之前的命令,在你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是冷酷的,甚至是对你们半生心血和所有参与者努力的践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如何将一件极其复杂恐怖的事情,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说出来。
“怨恨,不解,委屈……这些情绪,我都明白,也接受。”
他的目光坦诚地迎着苏雨的瞪视,
“如果换做是我站在你们的位置,我的反应或许会比你们更激烈。”
这番话,让苏雨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动了一丝,但眼中的倔强和困惑丝毫未减。
林风的目光缓缓移开,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舱壁,投向了无限遥远的深空,投向了那艘正在寂静返航的巨舰。
“我们差一点,”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缓慢,每一个音节都敲击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就不仅仅是收集了一些危险的数据……
而是惊醒了……
一个沉睡在木星深处,或者说,其‘存在’与木星这片宇宙险境产生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纠缠的……‘东西’。”
他斟酌着用词,似乎“东西”这个词远不足以描述。
“它不是生命,至少不是我们认知中的生命形态。
它更像是一种……
‘信息扰动力’,一种基于极端物理法则存在的‘痕迹’,或者说……一个‘锚点’。”
林风继续解释道,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示出连他也感到棘手,
“星璇在‘远航者’传回的数据流峰值中,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强度高得离谱的共振信号。
这个信号的频率和调制方式,与我们在‘暗礁’遗迹中发现的那种危险的信息结构体,有高度同源性,但更‘活跃’,更具备‘响应性’。”
“‘远航者’的强大传感器和能量场,就像一把过于明亮的火炬,不仅照亮了木星的风暴,更无意中照亮了隐藏在风暴阴影下的…某种‘结构’。
并且,这把火炬的‘光’,似乎引起了那‘结构’的‘注意’。”
林风用了“注意”这个词,让所有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这不是它主动的恶意,小雨。”
林风看向苏雨,眼神无比严肃,
“更像是一种基于其存在本质的自然‘反馈’。
但这种反馈,对于我们的信息层面而言,是毁灭性的。
它就像一种超强效的‘模因污染’,一旦让那未经过滤的原始数据流完整传入内环网络,甚至只需几十秒,就足以沿着量子网络瞬间感染所有接入点,对接触者的神经网络造成不可逆的认知混乱和信息畸变。
苏婉琳在医疗舱检测到的微弱伽马波异常,只是最最轻微的涟漪前兆。”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无比:
“星璇推演了十七种可能的发展路径,其中十五种的结果,都是在数小时内,导致内环主要科研网络及相连人员出现大规模、集群性的精神崩溃和逻辑思维溶解。
那将不是战争,而是一场无声的文明级大脑瘟疫。”
“而更可怕的是,”
林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深的忌惮,
“这种‘反馈’或‘注意’,极有可能是一个双向的过程。
我们‘看’到了它,它也可能因此更清晰地‘定位’了我们。
‘远航者’的独特技术签名,在这次深度交互中,可能已经像一个灯塔般明亮。
我下令销毁数据、隔离人员、封锁通讯,不是为了否定你们的成果,而是为了立刻掐断这条刚刚建立起来的、极度危险的‘链接’。
是为了尽可能擦除我们可能留下的‘痕迹’,并确保那‘东西’的‘注意力’不会沿着数据链,更进一步地投向太阳系内环,投向地球和火星。”
林风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回到苏雨脸上,那眼神中充满了绝非伪装的沉重与后怕:
“小雨,你的‘远航者’没有失败,它完美得超乎想象。
正因为它如此完美,如此敏锐,它才触及了我们目前绝对无法、也不应该去触及的领域。
这不是技术的失败,而是我们对于深空认知的边界之外,那浩瀚的、黑暗的未知之中,所潜藏的风险,远超我们最疯狂的想象。”
“我摧毁的,不是数据,是一根刚刚点燃、即将引爆整个文明大脑的导火索。
我隔离的,不是人员,是可能被无形之火灼伤的灵魂。
我封锁的,不是通讯,是一条可能引来我们无法理解的‘注视’的通道。”
他缓缓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雨:
“现在,你稍微能明白一点了吗?
我为何要做出那个看似冷酷无情的决定?”
苏雨脸上的愤怒和倔强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弥漫开的苍白和震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原本以为祖姥爷是出于过度的谨慎或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政治考量,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骇人听闻。
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之前的全部委屈和不甘。
她半生的心血,差一点,就成了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林木木也彻底愣住了,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揽住了微微颤抖的妻子。
他终于明白,姥爷那沉重的疲惫从何而来。
那不是在处理一次简单的技术事故,而是在悬崖边,硬生生将整个文明拉回了一步!
林风看着两人骤变的脸色,知道他们终于触及了那恐怖真相的冰山一角。
他再次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决断:
“‘远航者’必须返航,但它带回的‘东西’,必须被控制在绝对隔离的环境中,由星璇进行最高级别的解析和净化。
在此之前,关于木星之行的所有真相,必须被严格封锁。
这不是不信任,而是必要的保护。”
“而我们,”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
“需要重新评估一切。
我们对深空的探索步伐,或许不得不因此而做出调整。
有些领域,在拥有足够的力量和理解之前,盲目闯入,带来的可能不是宝藏,而是彻底的毁灭。”
大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所有人都被这远超想象的真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苏雨眼中的怒火早已熄灭,只剩下深深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五十年的奋斗,最终指向的,竟是如此深邃而恐怖的……
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