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带,“岩星”太空城,顶层观景穹顶——
“星眸”。
这里本是俯瞰整个锚泊区工业星图的绝佳位置——
一个巨大的、由千万盏指示灯、激光束、引擎喷流编织而成的、永不落幕的霓虹长卷。
平日里,穿梭如织的矿船像勤劳的工蜂,拖着大大小小的“蜜罐”,在轨道编织的透明网格中穿梭往来;
精炼平台的骨架闪烁着寒光,如同巨型的金属昆虫,将小行星的馈赠分解、熔炼、重铸;
而工程灯,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或急促闪烁报警,或恒定照亮工位,或来回扫描,在深黑的宇宙背景上泼洒出一片片流动的光影盛宴。
但今天,这份独属于工业时代的壮阔视觉,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彻底遮蔽了视野。
玻璃穹顶之下,人们仰望的不再是繁忙星图,而是一片低垂的钢铁苍穹。
“鲲鹏号”。
人类历史上第一艘,也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艘工业巨舰,正静静地停泊在“岩星”太空城专为它扩建的最大船坞内。
它的舰体远未完成,如同一条尚未点睛的钢铁巨龙,骨架嶙峋,内脏外露。
巨大的高强度合金梁柱交错纵横,构成庞大到令人失语的几何框架;
粗壮的能源管道、输送管网像巨兽的血管,赤裸地蜿蜒盘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未安装的外装甲位置,暴露出层层叠叠的内部舱室结构,透出微弱的内部照明光点,如同钢铁森林中遥远的灯火。
二十公里!
这个数字在冰冷的进度报告和蓝图中,只是一个量化的成就。
但当它具象化为一片足以在视觉上吞噬掉半个“星眸”穹顶天空的实体时,带来的是一种源于生物本能、面对绝对体量时的窒息感与渺小感。
站在穹顶边缘向下望去,视线沿着那些壮硕如山脉、扭曲如古藤的梁架一路追寻,却根本触及不到这头虚空巨兽的尽头。
它不像一艘船,更像一片新生的、悬浮于星辰间的钢铁大陆,其存在本身就挤压着周围的空间感。
连远方的星辰,都仿佛被它的引力拉扯得微微扭曲,沉默地衬托着这份来自人类的、冰冷的伟力。
然而,与窗外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庞大与寂静截然相反,穹顶内部,却是一片沸腾的、带着浓重汗味儿与荷尔蒙气息的人间烟火。
庆祝“鲲鹏号”主体结构合龙成功的庆典就在这里举行。
这不是一场衣香鬓影、致辞冗长的官方典礼,没有水晶灯和红地毯。
这里更像一个被临时征用、规模空前的工地食堂、技术沙龙和工人俱乐部的混合体,充满了工程师和建设者们特有的粗犷与直率。
空气首先是热的、嘈杂的、味道极其丰富的。
数不清的体热、数千人兴奋的交谈呼喝、临时大功率通风系统为了压制这份热度而奋力运转的嗡鸣、甚至还有远处角落里不知谁临时支起来的烤串机
… 这些混合成一股粘稠的声浪,热乎乎地扑在脸上。
在这片混合了都市喧嚣与工厂粗犷的场域里,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最生动的“都市”画卷:
吧台旁,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工装年轻人,围着一张铺开设计图纸的小桌。
为首那个剃着板寸、虎口处贴着止血贴的壮硕小伙叫陈锐,是舰体结构部的得力干将。
他正激动地用马克杯敲着桌沿:
“听听!
李工!
我就说那个Z-47号连接节点必须用超构柔性接头!
直接硬怼应力传递路径太危险!
看昨天的微应力传感器数据没?
预压值差点破红线!”
对面被称作李工,戴着厚厚防护眼镜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嘬了口咖啡:
“锐子,数据我看过。
但超构材料贵啊,而且供货周期长!
我们现在赶进度,用传统的高韧合金配合二级强化焊接结构,风险完全可控,成本降三成!
工期快一周!”
旁边另一个人插进来:
“工期?
你以为指挥部给的进度弹性是白给的?
林工说过要稳……”
“稳?
‘鲲鹏’本身就是最大的冒险!”
陈锐猛地灌了一大口咖啡,
“成本?
这玩意儿肚子里装的是几十亿人未来的资源!
省这三瓜俩枣算个锤子?”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图纸上。
旁边路过的服务机器人托盘上的几只空杯都随着他的声浪震动了一下。
不远处供休息的软垫区,一群穿着星海深空大学亮蓝色崭新制服的实习生,眼神晶亮地围坐一圈。
中间是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刻着深深岁月沟壑、穿着褪色工装裤的老工程师——
人称“老马”,从月球“天工”船坞被高薪返聘的离子推进器元老。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
茶。
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
“…那时候啊,‘深空之门’中门站那个超大型惯性稳定环要安装!
比划现在你们看到的‘鲲鹏’那是小巫见大巫,但在当时,也是泼天的胆子!
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年轻人们屏住呼吸。
“超大型运输舰把组件拖到对接轨道…
对接指令下了,一切都按计划来。
可就在那关键的五厘米贴合临界点…”
老马的声音陡然低沉,手指悬停在半空,
“固定组件的十六根碳纳锚索,被微陨石流打断了三根!
整个组件,像条发疯的深海巨鳗,在那轨道上横着、竖着、斜着地甩啊!
控制舱里警报响成一片!
全船人脸色惨白!”
“后来呢?”
一个圆脸女实习生紧张地问。
“后来?”
老马咧嘴一笑,露出被茶渍染黄的牙齿,
“还能怎么办?
靠人堆!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智能机械臂。
我们十几个老骨头,顶着零点几个G的残余自旋过载,穿着那时候笨得像铁桶的初代外骨骼,爬到外面…”
“爬…
爬到外面?!”
实习生们倒吸一口凉气。
“对!
爬到外面!
那是在宇宙里啊娃儿们!
就靠安全索和吸盘靴一点点挪。
风…
不是风,是残余气流加上结构振动,刮在脸上刀割一样!
我们拿液氮固化枪,喷!
往断开的锚索端口喷!
硬生生在真空中冻出来一个临时‘榫卯’!”
老马比划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当年的决绝。
“冻住了?”
另一个实习生追问。
“冻了个大概!
给我们争取了宝贵的一小时调整参数!
最后用主推进器喷流辅助,勉强完成了初步定位!
嘿…”
老马嘿嘿一笑,喝了口茶,仿佛只是讲了个下午茶的点心故事,
“回去检查,冻化的地方强度勉强过了验收门槛。
要是换了现在…”
他指着窗外那盘踞的巨影,
“有‘鲲鹏’这样的庞然大物作平台,有现在这些聪明的AI和机器人,有咱们成熟的经验教训…
这点小风浪?
毛毛雨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当然,你们这些小崽子也别学我!
安全规程现在比我那时候严格多了!
我这叫‘历史遗迹’经验分享会!”
穹顶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并非静止的播放设备,而是如同在人群中流淌的星河,循环播放着建造“鲲鹏号”过程中那些扣人心弦却又充满汗水的瞬间:
一个覆盖了视野近三分之一的庞大主梁,在微重力的真空环境下,被十几条粗壮的机械臂温柔又坚定地托举着,缓缓、缓缓地滑向预订位置。
对接瞬间,哪怕经过了最精密的减震设计,巨大的动能转化释放的能量粒子流,如同钢铁巨兽的初次心跳产生的微弱电涌,在深空中无声炸裂。
人群每次看到这里都会爆发一阵
“噢——!”的惊叹。
又在一个狭小的舰内通道。
穿着重型工程外骨骼的工人,像一只背着沉重甲壳的昆虫,在密集的管线丛林和巨大的铆钉接缝间艰难穿行。
空间狭小到几乎无法转身,沉重的工具磕碰到硬物的闷响清晰可闻。
汗水沿着面罩玻璃内侧流下,模糊了视线,但那双紧盯着眼前激光定位点的眼睛,却专注得发亮。
视角是第一人称,让每一个观看者仿佛亲身置身其中,能感受到那份空间的窒息感和任务的沉重。
工位边播放这个片段时,总有老鸟拍拍身边新人的肩膀,换来一个复杂又骄傲的眼神交流。
另一个画面切入的是中央控制室的场景。
主结构的最后一个关键节点成功锁定,标志着主体框架完全合拢的那一刻。
巨大的主屏幕上绿色的“锁紧完成”指示灯亮起时,整个控制室瞬间陷入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随即,巨大的、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和欢呼爆发出来!
操作员们跳起来互相拥抱捶打,有人将电子笔狠狠摔在地上,有人激动地抱着键盘,有工程师摘下眼镜抹着控制不住的泪水。
那份狂喜、那份紧绷后骤然释放的压力、那份共同完成不可能任务的巨大成就感,隔着全息影像都扑面而来。
每当这组画面出现,穹顶内的人群便会默契地爆发热烈的掌声和口哨。
一个年轻工程师坐在刚吊装完成的巨型管道接口旁休息,笨拙地用便携加热器煮了一小碗面条,镜头拉近,碗旁边放着一张他和小女儿笑容满面的全息照片;
角落里,两个轮班休息的工人在讨论“岩星城”最近的虚拟球赛下注;
后勤人员在巨大的物料堆旁紧张核对清单,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又急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