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内,烛火摇曳。沈清辞盯着手中那本看似平凡无奇的《司设监物料入库录·永业十四年》,眉头紧蹙。
一本物料账册?陛下特意留下线索,让她冒险去北苑废井旁取得的,就是这东西?这未免太过……普通了些。司设监负责宫廷帷帐、舆辇、仪仗等物件的制作与保管,其物料入库记录,能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她不信陛下会无的放矢。
沈清辞定下心神,就着灯光,仔细翻阅起来。册子纸张粗糙泛黄,墨迹是早已干涸的旧色,记录着永业十四年各月司设监接收的各种物料:各色绸缎、毛皮、木材、颜料、金属配件……名目繁多,数量琐碎,看起来毫无异常。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往后翻,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名称。永业十四年……那正是静妃失宠、漪澜殿渐渐冷落,以及母亲医案中记录开始出现异常的时间点。
当翻到七月的记录时,她的速度慢了下来。陛下提示的关键就是“永业十四年七月”!
这一月的记录似乎格外冗长。她逐行仔细查看,起初仍未发现什么特别。但看着看着,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逐渐浮现。
某些物料的记录方式,似乎与前后月份略有不同。比如,记录某种特定染料“靛青”时,其计量单位偶尔会从惯用的“斤”变为“两”,虽然总数似乎能对上,但拆分得极为零碎;又比如,记录某种用于制作仪仗装饰的“金箔”时,入库时间被精确到了“辰时三刻”、“申时末”这种不同寻常的细致程度,而其他物料大多只记日期。
这些差异极其细微,混杂在海量的普通记录中,若非刻意寻找且心思缜密,根本难以察觉。
沈清辞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她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种密码!一种利用账目记录规则本身的、极其隐蔽的传递信息方式!
她立刻取来纸笔,将七月账册中所有她觉得异常的地方一一摘录下来:那些被拆分的数量、那些异常精确的时间、甚至某些物料名称被特意标注的生僻别名……
工作量巨大,且毫无头绪。她尝试了多种解读方式:将异常数字相加、对照时辰换算、联想物料特性……皆不得要领。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宫灯次第亮起。云苓悄悄进来点了更多的蜡烛,又无声地退了出去,不敢打扰。
沈清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再次落回账册。忽然,她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在记录一批“南疆贡藤”时,其后标注的存放库房号“甲柒”,其中的“柒”字,写法似乎与前后页的同类数字略有不同,笔画末尾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多余的顿点。
这个顿点……是无意滴落的墨点,还是……
一个大胆的猜想掠过脑海!她猛地抓起刚才摘录异常信息的纸张,目光急速扫过自己记下的那些“异常数字”。
三、五、七、九、十二、十五、辰时三刻、申时末……
如果……如果这些数字并非代表数量或时间,而是代表……页码和行数呢?!
她呼吸一窒,立刻重新拿起整本账册,翻到第三页,找到第五行……记录的是普通木材。不对。
再试第七页,第九行……是某种颜料。
第十二页,第十五行……是皮毛。
似乎不对。
她蹙眉沉思,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带有顿点的“柒”字上。如果是页码和行数,为何会有“辰时三刻”、“申时末”这种时间?
等等!时辰!子、丑、寅、卯……辰时是第七个时辰!申时是第九个时辰!三刻……一刻约等于十五分钟,但在这个语境下……
她脑中灵光一闪!辰时三刻——辰时(7),三刻(3)?申时末——申时(9),末(可理解为最后,或数字12?)
这个解读似乎更为合理!她尝试将那些异常的时间记录都转换为数字:辰时三刻 → 7, 3;申时末 → 9, 12……
所以,那些异常记录,很可能是一组组数字密码,每组两个数字,第一个代表页码,第二个代表行数!
她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开始按照这个方式重新解读。
第一组异常:靛青,数量拆分为“三两七钱”。三两(3)?七钱(7)?页码3,行数7?
她迅速翻到第三页,第七行。记录的是:“金丝楠木,十根,入库。”
金丝楠木?这是极其名贵的木材,多用于皇室宫殿建筑或重要家具制造,司设监用它做什么?记录本身并无特别。
她记下“金丝楠木”。
第二组:金箔,入库时间“辰时三刻” → 7, 3。第七页,第三行:“紫铜丝,五斤,验。”
紫铜丝?
第三组:另一处金箔,时间“申时末” → 9, 12。第九页,第十二行:“孔雀金线,廿扎,存丙库。”
孔雀金线?
她一连解读了七八组密码,得到的都是一些看似无关的物品名称:金丝楠木、紫铜丝、孔雀金线、某种特定的朱砂、水银、甚至还有……硝石和硫磺?
这些东西……看起来毫无关联,但隐隐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金丝楠木、孔雀金线像是奢华用品,朱砂水银似与炼丹相关,而硝石硫磺……则让人联想到火药!
司设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而且是用如此隐秘的方式记录?
她继续解读。最后一组密码,来自那批“南疆贡藤”后的库房号“甲柒”的异常顿点 → 7, 1?(顿点像是1?)第七页,第一行:“陈年阴沉木,一段,特批。”
阴沉木?又称乌木,质地坚硬,常用于制作法器、印玺或特殊棺椁,性极阴寒。
所有被密码标注的物品清单呈现在纸上:金丝楠木、紫铜丝、孔雀金线、朱砂、水银、硝石、硫磺、阴沉木。
沈清辞看着这份清单,眉头越皱越紧。这些物品组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极其诡异和不祥的感觉。既像要进行某种奢华却邪异的仪式,又像在准备制作某种危险的物品。
母亲医案中提及漪澜殿大量采购的“特定矿物与南疆稀有药材”,是否就与这份清单部分重合?
永业十四年七月,司设监暗中调集这些物品,他们想做什么?这些东西又流向了何处?是否最终用在了漪澜殿,用在了那害人的邪术之上?
账册密码虽然破解,却引出了更多的谜团。但这份清单本身,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物证线索,指向了司设监内部可能存在的巨大黑幕。
她小心翼翼地将破解出的清单抄录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贴身藏好。又将那本账册用油布重新包好,藏于榻下最隐秘处。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窗外已是夜深人静,只闻更漏声声。
她吹熄了几盏灯,只留床边一盏小烛台,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脑中反复回想着那份清单,回想着周明振可疑的药粉,回想着李嬷嬷的搜查,回想着汪公公那不怀好意的目光……
“影主”的网,似乎比想象中更大,更密。从太医院到司设监,甚至可能更广……
就在她思绪纷乱,渐有睡意朦胧之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异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轻轻撞击窗棂的声音,突兀地在外间响起。
沈清辞瞬间惊醒,睡意全无,猛地坐起身,警惕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
“谁?”她压低声音问道,手悄悄摸向枕下藏着的、一支锋利的金簪。
外面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是错觉?还是……听错了?
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真是风吹落了什么东西吧。她稍稍放松,正准备重新躺下。
突然!
“咯啦……咯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窗户方向传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用指甲,缓慢地、一下下地刮擦着窗纸!
沈清辞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骤然缩紧!
这不是风!窗外有东西!
她死死盯着那扇窗户。昏黄的烛光下,窗纸上映照着摇晃的树影,但那“咯啦……咯啦……”的刮擦声,却持续不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执拗和诡异!
是谁?! 是那些搜查的太监去而复返? 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她捏紧金簪,手心全是冷汗,一动不敢动。
那刮擦声持续了约莫十几下,忽然停止了。
窗外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沈清辞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窗户。
片刻之后,就在她以为那东西已经离开时——
一张模糊的、惨白的、仿佛被水浸泡过的脸,缓缓地、自上而下地倒着垂落下来,恰好出现在窗纸后方!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室内!
“啊——!”
沈清辞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缩去,撞得床架一声闷响!
那张脸似乎被她的惊叫惊动,猛地向上一缩,消失了。
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仿佛什么东西快速爬行而过的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夜风中。
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沈清辞蜷缩在床角,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
那是什么?! 是人?是鬼? 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她刚刚到手的那本账册?
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深宫之夜,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