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沾满污泥血迹、绣着海东青利爪的官靴,如同地狱的请柬,冰冷地躺在沈清辞的窗下。无声,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
狩猎开始了。
对方不再隐藏獠牙,而是将血淋淋的标记直接甩到了她的脸上,嚣张,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沈清辞站在冰冷的夜风里,浑身血液仿佛都已凝固。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股冰冷的愤怒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弯腰,用帕子包起那只官靴,如同捧起一枚淬毒的炸弹,悄无声息地翻窗回到殿内。
将它藏在床下最深的角落,与那本沉重的《楚氏医案》为伴。然后,她迅速换下夜行衣,擦净手上可能沾染的污迹,躺回床上,盖上锦被,仿佛从未离开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震碎她的肋骨。骆云峰溅落的血迹、柳嬷嬷生死未卜的替身、那只恐怖的官靴……无数画面在脑中交织翻滚。
这一夜,注定无眠。
翌日,沈清辞眼下带着真实的青黑,面色苍白得吓人,无需任何伪装,便是一副深受惊吓、虚弱不堪的模样。
她去小厨房巡查煎药时,脚步都有些虚浮。含珠担忧地劝她回去休息,她却固执地摇头,坚持要亲自监督每一道工序。
目光扫过那些低头忙碌的宫人,她觉得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那双官靴的主人,都可能在看似恭顺的外表下,藏着海东青的利爪。
玉泉山的水,太医院送来的药,她查得比以往更加仔细,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她必须确保太后的药万无一失,不能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也不能让自己背上任何黑锅。
然而,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午后,汤药刚送去慈宁宫不久,孙嬷嬷便脸色铁青、脚步匆匆地亲自来了永寿宫,屏退左右,劈头便问:“沈贵人!今日的药,你可全程盯着?”
沈清辞心中猛地一沉:“是!从取水到煎成,臣妾寸步未离,逐一查验,绝无疏漏!嬷嬷,可是娘娘……”
孙嬷嬷深吸一口气,眼中是压不住的怒火和后怕:“娘娘服药后不到一炷香,便突发呕逆,腹痛如绞,冷汗淋漓!幸得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施针用药及时,方才缓过劲来!陛下此刻正在慈宁宫大发雷霆!”
沈清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一步,几乎栽倒:“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药绝不会有问题!”
“药渣和剩余的汤药都已封存,太医正在查验!”孙嬷嬷目光如刀,死死盯着她,“沈贵人,陛下让你即刻过去!”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而且是在她严防死守之下,依旧发生了!对方的手段,简直鬼神莫测!
沈清辞浑浑噩噩地跟着孙嬷嬷前往慈宁宫,一路上只觉得宫道两旁的高墙都在向她压来。
慈宁宫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窖。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噤若寒蝉。皇帝萧景琰负手站在殿中,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能冻结空气。李太医等几位御医正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臣妾参见陛下。”沈清辞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萧景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沈贵人,”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威压,“朕将太后娘娘的安危交予你手,你就是这般当差的?”
“陛下明鉴!”沈清辞以头触地,强压恐惧,竭力让声音保持清晰,“今日汤药,从水源、药材到煎煮、呈送,臣妾全程监督,所有经手人、时辰皆有记录可查,臣妾愿以性命担保,绝无半点疏漏!臣妾……臣妾实在不知为何会如此!”
“记录?”萧景琰冷笑一声,“记录能做得了准吗?朕只看结果!结果就是太后娘娘再次危殆!”
就在这时,李太医战战兢兢地开口:“陛下……微臣……微臣等初步查验了药渣和剩余汤药,似乎……似乎并未发现明显毒物……”
“并未发现?”萧景琰声音陡然拔高,“那太后娘娘为何会突发急症?!难道是朕的母后自己在装病不成?!”
“微臣不敢!”李太医吓得磕头不止,“或许是……是某种极其罕见、难以察觉的相克之物,或者……或者娘娘凤体对某味药材产生了罕见的排斥……”
“废物!”萧景琰猛地一挥袖,一个茶杯摔碎在李太医身边,碎片四溅。
殿内死寂,无人敢出声。
沈清辞伏在地上,心念急转。太医查不出问题?是真的查不出,还是有人不想查出?或者是对方用的根本就不是寻常毒药,而是某种……来自关外的、不为人知的邪门之物?
她猛地想起那只官靴,想起海东青图腾,想起柳嬷嬷说的黑水靺鞨巫师!
难道……
她鼓起毕生勇气,抬起头,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多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陛下!臣妾愚见!既然太医查验不出,或许……或许并非寻常毒物或药性相克所致?臣妾曾于杂书中见过,某些罕见矿物或……或域外奇物,其性诡谲,寻常银针或验毒之法难以察觉,却能与特定体质或药物产生剧烈反应……”
她不敢直接说出关外部族,只能如此委婉暗示。
萧景琰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钉在她脸上:“哦?域外奇物?沈贵人倒是博览群书,见识不凡。”
这话听不出是赞是讽,沈清辞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妾惶恐!只是忧心娘娘凤体,胡思乱想,妄加揣测……”
萧景琰盯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又仿佛是一片虚无的死寂。
良久,他忽然对李太医道:“听见了吗?查!给朕往深里查!所有接触过药材、水源、器皿的人,全部拘起来,一一严审!太医院所有库存药材,尤其是近年新增或来源特殊的,全部重新查验!三日内,若查不出个所以然,太医院就等着换人吧!”
“臣……臣遵旨!”李太医汗如雨下,连连叩首。
“至于你,”萧景琰的目光重新回到沈清辞身上,冰冷依旧,“监管不力,难辞其咎。即日起,卸去协理汤药之职,禁足永寿宫反省!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削权,禁足。
这处罚在意料之中,甚至算得上“皇恩浩荡”,至少没有立刻将她下狱问罪。
但沈清辞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皇帝的反应,太过冷静,也太过……流程化。仿佛早就预料到会发生此事,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臣妾……领旨谢恩。”她深深叩首。
“滚下去。”萧景琰挥挥手,语气厌倦。
沈清辞如蒙大赦,又如同丧家之犬,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踉跄着退出了慈宁宫。
回到永寿宫东配殿,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落锁声清晰可闻。她再次被囚禁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囚禁。
云苓和含珠等人吓得面无人色,围上来想询问,却被她挥手屏退。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殿中,只觉得浑身发冷。
皇帝最后那冰冷厌倦的眼神,李太医那看似恐惧却并无多少意外的表情,孙嬷嬷那愤怒中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还有那只被刻意留在她窗下的官靴……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好的戏码。
而她,就是那个被推上台前,注定要承担罪责的丑角。
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除掉她?还是想通过她,来掩盖更大的真相?比如,御河投毒的真正渠道已经被发现,不得不启用更隐蔽的手段?又或者,是想逼她走投无路,让她为了自保而交出某样东西?比如……那本《楚氏医案》?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
夜幕再次降临。
被禁足的永寿宫,如同一座孤岛,死寂得可怕。
沈清辞毫无睡意,她点亮一盏孤灯,再次取出了母亲那本厚重的医案。这一次,她不再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那里记录着一些母亲游历各地时听闻的奇闻异事和罕见毒物。
她的手指细细抚过那些已经模糊的字迹,目光敏锐地搜寻着一切可能与“域外”、“关外”、“矿物”、“罕见反应”相关的记载。
忽然,她的指尖在一行小字上停住。
“……北境黑水之地,有异矿,名曰‘冥苔’,色黑质轻,生于极寒深涧之石上,遇热则释出无形之气,性极阴寒,常人触之无碍,然若遇‘赤阳草’之性,则相激相克,状若急火攻心,呕逆绞痛……”
冥苔?遇热释出无形之气?与赤阳草相克?
赤阳草!沈清辞猛地想起,太后今日的药方中,似乎就有一味“赤阳参”!乃是益气扶阳的要药!
难道对方不是在药中直接下毒,而是将那种叫做“冥苔”的异矿粉末,提前下在了煎药的砂锅底部?或者涂抹在了药罐的盖子内侧?遇热则缓缓释放无形之气,与药汁中的赤阳参成分发生剧烈反应,导致太后急症发作?
而事后,那冥苔遇冷或药汁冲刷便失效,自然查验不出!
好刁钻狠毒的手段!好精妙的算计!
沈清辞的心脏因这个发现而剧烈跳动起来!如果猜测为真,那就能解释为何查不出毒物,也能将嫌疑锁定在能接触煎药器具的人身上!
她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看,想找到更多关于“冥苔”的记载。
然而,就在下一页的空白处,她看到了一行与前文笔迹截然不同的、更加潦草匆忙的批注!
那笔迹,与她之前在太医署《本草纲目》上看到的“癸水通幽”批注,以及李太医传来的那张假字条上的笔迹,都完全不同!却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眼熟!
批注的内容,更是让她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逆流!
“冥苔之性,非靺鞨独有。宫内‘影窟’深处,亦或有存。然其性暴烈,难以驾驭,用之不当,反噬其身。慎之!慎之!”
宫内影窟?!
皇帝影卫的巢穴?!
这批注是什么意思?!是说这种阴毒的“冥苔”,不仅关外部族有,连皇帝的影卫老巢里也可能有?!而且还警告使用不当会反噬?!
这批注是谁留下的?!是母亲吗?不像!是父亲?更不可能!
这笔迹……这笔迹……
沈清辞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一个隐约的起笔习惯……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笔迹,竟然与皇帝萧景琰朱批奏折时,某些不经意流露的笔锋特征,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虽然刻意潦草模糊,但那骨子里的运笔力道和转折习惯,却难以完全掩盖!
难道这本医案,皇帝也看过?!甚至还留下了批注?!
这怎么可能?!
无数的线索和猜测如同炸开的烟花,在她脑中疯狂迸射,却又混乱得无法拼接!
皇帝……影卫……冥苔……关外部族……太后中毒……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一般!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无法思考之际,窗外,忽然极其突兀地,再次响起了那三声熟悉的鸟鸣!
咕咕—咕—咕咕——
柳嬷嬷?!
她不是生死未卜吗?!还是……又是陷阱?!
沈清辞骇然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去,还是不去?
那只绣着海东青利爪的官靴,仿佛正在床下发出无声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