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仪仗远去,那股无形的威压却并未立刻消散,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位秀女心头。方才的惊心动魄、皇帝的莫测深意,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在人群中炸开无声的波澜。
李德全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程式化的冷漠:“各位小主,今日甄选已毕,结果不日将由皇后娘娘懿旨颁下。现请各位随咱家回储秀宫等候,不得随意走动。”
秀女们纷纷躬身应“是”,神色各异。有如赵婉如般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如林楚楚般不甘怨愤的阴沉,也有大多数人茫然无措的惶恐。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沉默。无人交谈,只闻细碎的脚步声和裙裾摩擦的窸窣声。
林楚楚经过沈清辞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她的脸,从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这才昂着头快步走到最前,仿佛多看沈清辞一眼都嫌脏。
赵婉如则紧紧跟在沈清辞身侧,低声道:“沈妹妹,今日之恩,我没齿难忘。”她声音微颤,仍带着后怕,“若不是你……我简直不敢想……”
“赵姐姐言重了,巧合而已。”沈清辞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四周耳目众多,过分的亲近和感激,对两人都非好事。
赵婉如会意,感激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言,但那份亲近之意已然不同。
周婉娘也怯怯地凑近些,小声道:“沈姐姐,你方才好生厉害……”
沈清辞只淡淡笑了笑,并未接话。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那个站在人群稍后、穿着樱草色宫装的李姓秀女——李明秀。她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柔弱无害的模样,仿佛方才那抹冰冷的笑意只是沈清辞的错觉。
回到储秀宫,李德全又例行公事地训诫了几句,便带着太监们离去。
门一关上,紧绷的气氛才略微松弛下来。有秀女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不知是吓的还是觉得自己表现不佳入选无望。也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沈清辞和赵婉如这边。
沈清辞无意成为焦点,拉着周婉娘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一关上房门,周婉娘便长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凳子上,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沈姐姐,陛下看起来好威严,我腿都软了……”
云苓忙端上温水,也是一脸后怕:“小姐,您刚才也太冒险了!要是陛下怪罪下来……”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沈清辞接过水杯,指尖冰凉。她何尝不后怕?皇帝那最后一句“教女有方”,柳嬷嬷那句“露得太早更是大忌”,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她心头。
她今日暴露得太多了。急智、医术、甚至可能那手飞针技巧也落入了某些人眼中。在这深宫,拥有非常之能,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极易成为他人眼中钉、肉中刺。
必须更加谨慎,藏锋守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傍晚时分,一个小太监送来了皇帝的赏赐。给赵婉如的是一柄玉质温润、雕刻精美的玉如意。给沈清辞的,则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并一本罕见的古籍医书《百草拾遗》。
这赏赐颇耐人寻味。玉如意是常有的赏赐,寓意吉祥。可文房四宝和医书……这与其说是赏给一位秀女,不如说是赏给一位学子或医者。是认可,是试探,还是某种暗示?
赏赐送来时,不少秀女都看到了。那套澄泥砚、紫毫笔明显不是凡品,尤其是那本泛黄的古籍,更是显得特殊。
林楚楚的房门“砰”地一声关得山响。
沈清辞谢恩接过,心中毫无喜悦,反而沉甸甸的。皇帝的目光,似乎并未从她身上移开。
她将东西仔细收好,特别是那本医书,只略翻一翻便知价值连城,其中更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偏方杂论。这份“赏识”,福祸难料。
是夜,沈清辞借口白日受了惊吓,有些头痛,早早熄了灯歇下,却并未入睡。
黑暗中,她睁着眼,仔细复盘今日发生的一切。蚂蚁、古筝、毒草……那幕后之人手段阴毒且巧妙,一次次都是借力打力,自己几乎完全不沾身。
最大的嫌疑,便是那个李明秀。可她为何要这样做?除去所有竞争对手?可她家世并不显赫,即便除去所有人,她也未必能入选。是针对特定之人?林楚楚、赵婉如都着了道……
还有柳嬷嬷……她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讳莫如深。
正思忖间,窗外极远处,又传来了那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比前几夜似乎更急促了些。
沈清辞心神微动。这咳嗽声……她白日里在绛雪轩附近,似乎也隐约听到过一两声,只是当时情形紧张,未曾留意。
咳声缠绵肺腑,痰湿壅盛,似是陈年旧疾,且近期必有郁结于心,加重了病情。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斟酌着药方:“苏子降气汤或可……但需加减,若兼有阴虚……”
忽然,她猛地停住,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窜入脑海!
这咳嗽声的主人,身份定然不凡,能居住在靠近储秀宫这片区域的,至少也是位高阶妃嫔或是……太后?若是后者……
若能治好此疾,或许能得一强大助力?但这念头风险极大,宫廷御医何其多,都未能根治,她一个秀女贸然出手,成功则罢,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利弊得失在脑中飞速权衡,最终,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个危险的念头。时机未到,绝不能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她心绪稍定,准备强迫自己入睡时,鼻尖忽然闻到一丝极淡、极怪异的气味。
那气味混杂在夜间微凉的花香和潮湿水汽中,若有若无——是一股淡淡的腥气,混合着一种特殊的泥土腐败的味道。
这味道……她白日里在绛雪轩附近,似乎也闻到过!就在那株滴水观音附近的泥土里!
沈清辞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仔细分辨。那气味似乎是从窗外飘来的,更准确地说,像是从她们这间屋子的窗根底下传来的!
她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极细的缝隙。
月色朦胧,窗外庭院寂静无人。但那股怪异的腥腐气味却清晰了一丝。
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窗下的土地。借着微弱月光,她发现紧贴着她和周婉娘窗根下的一片泥土,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些,像是刚刚被翻动过,并且微微隆起一个小鼓包!
一股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
她立刻从发间拔下那根白玉簪,将尖端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缝隙探出去,轻轻拨弄那片松软的泥土。
只拨弄了几下,簪尖便触到了什么软中带硬的东西。
她手腕微微一抖,将那东西挑开些许。
下一秒,即使镇定如她,也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那泥土之下,赫然埋着几块颜色暗红、形状不规则的……肉块!那腥腐之气,正是从中散发出来!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肉块周围,还散落着几缕鲜艳的鸟类绒毛,以及一些细小的、被撕扯过的昆虫翅膀!
这分明是某种祭祀或诅咒用的邪物!看那绒毛颜色,极可能是乌鸦或黑雀之类被视为不祥的鸟类!
是谁?竟将这种东西埋在她的窗下?!
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周婉娘?或者是想一石二鸟?
若是明日被人发现……在这禁忌繁多的深宫,私行巫蛊厌胜之术,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起来,手脚一片冰凉。
她猛地缩回手,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
必须立刻处理掉!绝不能留到天明!
可是,此刻出去,风险极大。若被巡夜守卫发现,同样百口莫辩。
但不处理,明天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她心念急转,思索对策之际,窗外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融入夜风的——
猫叫。
“喵……”
那叫声幽怨而诡异,仿佛就在不远处,正盯着这扇窗户。
沈清辞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回储秀宫的路上,似乎瞥见宫墙檐角,蹲着一只通体漆黑、唯有双眼碧绿的野猫!
那猫……和这窗下的邪物,是否有关联?
是巧合,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环环相扣的阴谋?只待天明,野猫刨出邪物,引人来看……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向她收紧。
黑暗中,沈清辞攥紧了冰冷的玉簪,目光投向床上对此一无所知、犹在睡梦中的周婉娘。
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是冒险出去清除隐患,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