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营的夜,被一层无形的肃杀笼罩。主营区灯火通明,兵马调动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号令声不绝于耳,应对北境军情的紧张气氛弥漫四处。而在营地边缘,靠近拘押沈元宗囚车的一片偏僻区域,气氛却更加诡谲凝滞。
一座临时充作药房的小帐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奇异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王医官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守着一个咕嘟冒泡的小药罐,根据沈清辞的判断和自己的经验,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火力,添加着辅助药材,试图将那阴毒的“幻心散”药效控制在一个极其精妙的范围内——既要能撬开紧闭的嘴,又不能彻底毁掉说话的人。
沈清辞站在一旁,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盯着王医官的每一个步骤,鼻翼不时微微翕动,捕捉着空气中药气最细微的变化。她手中紧紧攥着皇帝赐予的那块玄黑龙纹玉佩,温润的触感不断提醒着她肩上的重任和皇帝的绝对信任。
帐外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不似人声的嘶吼和癫狂的笑语,很快又归于沉寂。那是试药的太后余党在被“尽忠”。每一次声响传来,王医官的手都会抖一下,脸色更白一分。沈清辞却始终面不改色,只是握玉佩的手更紧了些。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外的天色依旧浓黑如墨。
终于,王医官长吁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将药罐中仅剩的一小勺浓黑如墨、散发着诡异光泽的药汁倒入一个白玉碗中,擦着汗道:“姑……姑娘,应该……应该成了。药性烈度已按您说的调整到最低,但能否精确达到陛下要求的效果……卑职……卑职实在不敢完全保证……”
沈清辞端起白玉碗,凑近仔细嗅辨,又用银簪沾取一点,观察其色泽和粘稠度。她闭上眼,回忆着所有关于迷幻药性的医书记载和王医官之前的判断。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神笃定:“可以了。药性虽烈,但剂量极小,辅以我方才让你加入的宁神花粉末,足以在其神智溃散、潜意识主导时引导问答,事后若能及时服用解药调养,应不至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他的心神本身没有太大的亏空。”
这话意味深长。一个心中有鬼、常年承受压力的人,面对迷幻药力,反应或许会更剧烈。
王医官连连点头,不敢多言。
沈清辞用一块厚布垫着,端起那碗温度刚刚好的药汁,对王医官道:“你在此等候,没有吩咐,不得离开,也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是,是。”王医官如蒙大赦,躬身应道。
沈清辞端着药,走出药帐。帐外,四名得到骆云峰严令、绝对忠诚的皇帝亲兵立刻无声地跟上,护卫在她左右,朝着关押沈元宗的囚车走去。
囚车被单独安置在一顶严密看守的小帐篷里,外围更是布下了三重警戒。沈元宗穿着单薄的囚衣,靠坐在车内,花白的头发散乱,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又仿佛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
看到来人是沈清辞,以及她手中那碗熟悉的、散发着特殊气味的药汁时,他昏黄的老眼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露出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恐惧!
“你……清辞?你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发颤,下意识地向后缩去,试图远离那碗药。
沈清辞在囚车三步外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祖父忘了么?这是您让药童送来的‘安神汤’。孙女儿想着您今日受惊受累,心神定然不宁,特地亲手为您热了送来,聊表孝心。”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戳在沈元宗的心上。
“不……我不喝!拿走!快拿走!”沈元宗猛地激动起来,双手抓住囚车的木栏,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声音凄厉,“清辞!我是你祖父!你怎能……你怎能如此对我?!”
“祖父?”沈清辞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但很快被冰封覆盖,“当您将那碗掺了‘幻心散’的药递给我时,可曾想过我是您的孙女儿?当您想让我变成疯子、变成胡言乱语的傀儡时,可曾顾念过一丝祖孙之情?”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砸得沈元宗哑口无言,脸色灰败,只是绝望地摇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是为了保护你……为了保护沈家……”
“用毒药来保护?”沈清辞冷笑,上前一步,“陛下有令,赐汤药。请祖父用药。”
身后的亲兵立刻上前,一人打开囚车门,两人毫不犹豫地进入车内,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挣扎的沈元宗。
“不!放开我!我不喝!陛下!我要见陛下!我有话要说!我……”沈元宗拼命挣扎嘶喊,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碗药比死亡更可怕。
但一切都是徒劳。一名亲兵捏开他的下颌,沈清辞亲手端着碗,将那一小勺浓黑的药汁,一滴不剩地灌入了他的喉咙!
“呃……咳咳咳……”药汁入喉,沈元宗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绝望的神色,眼神开始迅速涣散,身体也软了下来。
亲兵退出囚车,重新锁好车门,如同铁塔般守在一旁。
沈清辞就站在车外,静静地看着。她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但脸上依旧是一片冰冷的平静。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药效发作得极快。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沈元宗原本挣扎扭曲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靠在车壁上,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嘴角甚至挂上了一丝痴傻的笑意,开始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时候到了。”沈清辞对身旁一名负责记录的文书官点了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囚车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开口问道:“沈元宗。”
沈元宗迟钝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嘿嘿傻笑了两声。
“告诉我,‘静妃’是谁?”沈清辞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听到“静妃”二字,沈元宗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恐惧,身体也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药力压制下去。他歪着头,含糊不清地嘟囔:“静……静妃……不能说的……说了会死……全家都会死……”
“谁不让说?”沈清辞紧跟着问。
“……影子……黑色的影子……无处不在……”沈元宗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如同梦呓般,“……他盯着……一直盯着……太后……太后也怕他……”
影子!果然是他!
“静妃是怎么死的?”沈清辞心脏狂跳,继续追问。
“火……好大的火……烧光了……都烧光了……”沈元宗的眼神变得更加混乱,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不是意外……是……是灭口……她发现了……发现了‘门’的秘密……还想告诉先帝……”
“什么秘密?‘门’到底是什么?”沈清辞的声音也忍不住带上一丝急切。
“……长生……假的……都是假的……是诅咒……是吞噬……太后被骗了……所有人都被骗了……”沈元宗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断断续续,“……‘门’需要祭品……需要‘钥’……很多的‘钥’……清辞……清辞的母亲也是……她不肯交出……不肯……”
沈清辞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母亲?!母亲竟然也与此有关?!她不肯交出什么?是那个首饰盒吗?所以她的失踪……
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几乎将她击垮,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旁边的文书官也听得脸色发白,笔尖颤抖,却不敢停下记录。
“清辞的母亲……在哪里?”沈清辞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见了……被影子带走了……或许死了……或许……在‘门’后面……”沈元宗痴痴地笑着,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找不到了……都找不到了……”
“沈家!沈家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沈清辞强忍悲痛,问出最残酷的问题,“那半块印鉴!是不是沈家的?!”
“……印鉴……呵呵……是啊……沈家的……祖传的……和南疆……和静妃的家族……是旧识……”沈元宗的眼神变得更加混乱,仿佛陷入了更久远的回忆,“……先祖……也曾痴迷长生……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些……记载……被太后……被影子找到了……逼我……逼我……”
他的话语开始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信息却惊心动魄!
沈家先祖竟也与这长生邪术有关联!甚至留下了记载!沈元宗是被太后和影主抓住了这个把柄,被迫卷入其中?!
“……我不想害人的……不想的……”沈元宗忽然哭了起来,老泪纵横,像个无助的孩子,“……可他们拿沈家全族的性命逼我……拿清辞的性命逼我……我没办法……没办法啊……”
“那个影主!他到底是谁?!”沈清辞抓住最后的机会,问出最核心的问题!
“影主……他……他是……”沈元宗的呼吸突然变得极其急促,脸上浮现出极度惊恐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他就在……就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
整个人猛地僵住,眼睛死死瞪着帐篷的顶部,瞳孔放大到极致,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然后,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
“祖父!”沈清辞失声惊呼!
旁边的亲兵和文书官也大惊失色!
“王医官!快传王医官!”沈清辞急声喊道,同时下意识地顺着沈元宗临死前瞪视的方向看向帐篷顶部——
那里除了粗糙的帆布,空无一物。
但他最后那惊恐至极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沈清辞的脑海中。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说影主是谁?!
王医官连滚爬跑地进来,探了沈元宗的鼻息和脉搏,脸色惨白地瘫软在地:“姑……姑娘……断……断气了……”
沈清辞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囚车上,看着祖父那凝固着极致恐惧表情的苍白脸庞,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成功了,也失败了。
她撬开了一张嘴,得到了无数惊世骇俗的碎片,却也在最后关头,永远失去了揭开最终谜底的机会。
影主就在……就在哪里?
帐篷外,夜色依旧浓重。
而远处京城的方向,突然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钟声——不是报时,而是……丧钟?!
紧接着,一名骆云峰留下的亲兵神色慌张地冲进帐篷,也顾不得礼节,急声道:“姑娘!京城急报!宫中……宫中敲响了丧钟!是……是太后薨逝的消息,刚刚正式昭告天下了!”
太后“薨逝”的消息,偏偏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正式的方式公布了?!
沈清辞猛地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又猛地回头看向囚车内祖父的尸体。
一个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瞬间窜入她的脑海——
影主就在……宫里?!
他一直都在!
而太后“适时”的薨逝,是为了掩盖真相,还是……为了启动某种新的、更可怕的计划?
丧钟声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仿佛在为谁送葬,又仿佛在为什么更恐怖的事情……敲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