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者号”医疗中心，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军洛躺在多功能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数十条监测线缆，细微的电子嗡鸣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清晰听到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那来自深渊的嗡鸣虽已减弱，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他意识的最底层，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从未真正离去。
刘颖仔细检查着最后一遍脑部神经扫描结果，眉头紧锁。“短期过度刺激导致的神经突触灼伤正在纳米机器人的修复下缓慢恢复。但那种…‘印记’…”她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它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生物能量场污染，常规医疗手段无能为力。它现在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潜伏状态，但一旦再次接触到同源的高强度能量场…”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后果——军洛可能会再次遭受甚至更严重的反噬，而那个被暂时击退的“紫瘴”，甚至可能通过这种连接获得更多信息。
周孜婷站在床边，面沉如水。她看着军洛苍白但依旧坚毅的脸庞，心中浪潮汹涌。带回的真相如同巨石压在所有人心头，而家园的惊变和军洛的遭遇，更是将“远行者号”和整个地球文明推到了悬崖边缘。
“我没事，舰长。”军洛睁开眼，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平静，“那种感觉…很糟糕，但它也让我‘看’得更清楚了。它不是混乱的吞噬，它有目的，它在学习。我们必须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舰桥通讯接入，通讯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舰长，地球联合议会紧急最高级别会议请求接入。卡尔文元帅提示…会场分歧极大。”
孜婷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恢复了统帅的锐利。“接进来。切换到主简报室。军洛，你能参加吗？”
“可以。”军洛坐起身，拔掉了手臂上的几根非必要的监测线。
简报室内，核心成员全部到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危机逼出的决绝光芒。主屏幕上，地球联合议会的虚拟会场展开，数十位来自不同区域和领域的最高决策者的全息影像出现，他们的表情或焦虑，或愤怒，或凝重，或茫然。
卡尔文元帅的影像位于中央，他率先开口，声音沉重：“周舰长，军洛安全官，各位‘远行者号’成员。感谢你们为家园做出的努力和牺牲。‘紫瘴’的扩散在共振抑制场的作用下已暂时停止，但远未被根除，其进化适应速度超乎想象。军洛安全官遭遇的意外更是揭示了其潜在的、更可怕的威胁性。现状已不容许我们拖延，地球文明必须就此危机确定未来的战略方向。”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穿深色西装、代表地球联合工业集团利益的议员立刻抢过话头，语气激动：“战略方向？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我们面对的是拥有未知科技和恐怖生物武器的潜在敌人！‘远行者号’带回了警告，但也证明了外星科技的力量！我们必须倾尽全力，解析所有获得的外星技术，尤其是军事用途部分，打造属于地球的、足以威慑任何敌人的星际舰队！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
“荒谬！”另一位生态学家出身的议员立刻反驳，她脸上带着恐惧和愤怒，“你们还没吸取教训吗？‘星环’的悲剧，‘紫瘴’的灾难，都是因为盲目追求力量、滥用未知科技！‘远行者号’的发现已经表明，宇宙中存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巨大危险！我们应该立刻执行‘沉默文明’协议：封锁所有获得的外星技术，彻底隐藏地球的坐标，停止一切深空探索，避免发出任何可能被探测到的‘噪音’！生存的第一要务是隐藏！”
“隐藏？能藏多久？”工业派议员冷笑，“军洛安全官身上的‘标记’就是灯塔！敌人可能早就知道我们了！现在退缩，等于坐以待毙！”
“那难道要像无头苍蝇一样冲进深空，去挑衅那些我们根本对付不了的存在吗？”生态派议员寸步不让。
会场瞬间陷入了激烈的争吵，保守派、激进派、还有许多中间派摇摆不定，意见根本无法统一。恐惧、贪婪、短视、绝望…各种情绪在虚拟会场中弥漫。
鸿宇听着这些争论，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在“远行者号”这边插话（虽然频道并未开放给他）：“愚蠢！都是愚蠢！外星科技是能随便乱用的吗？那需要完整的理论支撑！隐藏？‘标记’怎么隐藏？等着别人打上门吗？”
赵娜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但她自己的手指也因用力而发白。
小七静静地分析着会场的数据流，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通过孜婷的权限接入了会议频道：“各位议员，数据模型显示，两种极端策略的成功概率均低于17.3%。”
会场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这个非人却至关重要的声音。
“基于‘守望者’文明遗迹获得的信息，以及当前对‘紫瘴’和‘标记’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核心结论：一，单纯的能量对抗或军事扩张，极有可能重蹈‘守望者’覆辙，甚至可能加速吸引更强大存在的注意。二，完全被动隐藏已被证明无效（‘标记’的存在），且无法解决已存在的威胁（‘紫瘴’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那你有什么高见？！”工业派议员不耐烦地问。
小七继续道：“‘守望者’给予的启示并非‘退缩’或‘征服’，而是‘理解’、‘遏制’与‘守护’。他们失败的原因可能在于未能完全理解‘污染’的本质，或其遏制手段最终被突破。我们的机会在于，我们获得了不同文明（特兰迪、古陀塔、部分‘守望者’）的科技碎片，以及…一个关键的观察样本和潜在工具：军洛安全官身上的‘标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军洛身上。
军洛迎着那些目光，缓缓站起身，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个‘标记’…是痛苦，是危险，但也是信息。我能感觉到它…它们。坐在这里，恐惧和争论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必须主动出击，但不是去战争，而是去…了解。”
他看向孜婷，眼神坚定：“舰长，我申请执行深度解析计划。利用‘远行者号’的设备和刘颖博士、小七的协助，在受控环境下，主动、有限度地激发‘标记’，尝试逆向追踪其源头，并深度解析其信息结构。这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到‘紫瘴’的彻底解决之道，甚至…理解‘织暗者’的真正弱点。”
“太危险了！”刘颖失声道，“上一次主动激发就差点…”
“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的方法。”军洛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我的身体和意志可以承受。为了地球，风险值得承担。”
孜婷看着军洛，又看向屏幕上争论不休的议会，心中已然明了。等待地球内部达成共识是不可能的了。“远行者号”必须再次做出选择。
她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传遍会场和整个简报室：“地球联合议会的各位，你们的争论毫无意义。恐惧和贪婪都无法指引我们走出困境。”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议员的全息影像，最终定格在卡尔文元帅身上。
“‘远行者号’不会执行盲目扩张的战略，那是在重复‘守望者’可能犯过的错误，甚至可能让我们更快地走向毁灭。我们也不会选择被动隐藏，那等于放弃希望，将命运交给未知。”
“我们将选择第三条路：基于‘守望者’的启示，走我们自己的路。”她的声音提升，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我们将整合古陀塔的生物能量科技、特兰迪的信息处理技术、以及所能理解的‘守望者’遏制哲学，将‘远行者号’改造为一个移动的科研、探索和遏制平台。”
“而第一步，”她看向军洛，眼神复杂却无比坚定，“就是批准军洛安全官的申请。我们将深入‘标记’的源头，去寻找答案。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会场一片哗然！
“周舰长！你这是独断专行！”
“太冒险了！你们无权代表全人类做出如此危险的决定！”
“我们需要投票表决！”
孜婷毫不退让：“表决？等你们表决出结果，地球可能已经不在了！‘远行者号’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人类面临未知时，有能力、也有勇气率先迈出那一步！这个责任，我们扛了！”
她关闭了与议会的通讯频道，只保留了与卡尔文元帅的私人线路。
元帅沉默了许久，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背负着如山重任的舰长，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无法公开支持你，周舰长。这会引发更大的分裂。但…UEdc的部分资源，会以最高机密的方式，尽可能为你们提供支援。祝你们好运。地球的命运…托付给你们了。”
通讯彻底切断。
简报室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孜婷，看着军洛。压力巨大，前路未卜，但他们眼中却逐渐燃起了统一的光芒。他们再次被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但这一次，他们自己掌握了选择的方向。
“鸿宇，赵娜，小七，立刻开始规划‘远行者号’的升级方案，优先考虑信息屏蔽、能量遏制和深空探测能力。”
“刘颖，制定详细的、确保军洛安全的深度解析实验计划。”
“赵航，林露，检查飞船状态，准备再次远航。”
“军洛…”孜婷看向他，“做好准备。我们将深入最深的黑暗，但这一次，我们不是为了索取，而是为了理解，为了守护。”
军洛挺直脊梁，利落地敬礼：“是，舰长！”
分歧依旧存在，但“远行者号”已经做出了它的抉择。它不是走向战争，也不是逃避现实，而是毅然驶向那片未知的黑暗，去追寻一线微光，为人类文明寻找一个真正可能的未来。
航向，再次设定。目标：真相与生存。
# 第十章：迈向深黯
“远行者号”静静地悬浮在近地轨道船坞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与周围那些线条相对简洁的地球联合舰队舰船相比，它显得格外不同——伤痕累累的装甲被部分更换，新加装的设备模块使得其外形更加棱角分明，充满了一种混合了多种科技风格的、略显笨重却极具力量感的压迫感。
舰体内外，是一片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工程团队在宏宇总工程师（新角色，地球联合派来协助升级的顶尖工程师）的指挥下，如同工蚁般穿梭往来，进行着最后的安装和调试。
“左舷第七区，‘源初之壁’护盾发生器谐振校准完成！能量耦合效率提升至92%！”
“信息屏蔽层第IV单元铺设完毕，正在进行全频段干扰测试…”
“新型深空探测阵列展开正常，灵敏度提升300%，正在注入小七提供的特兰迪背景辐射过滤算法…”
一道道汇报声在工程频道中响起。鸿宇和赵娜穿梭在各个关键节点，监督着基于古陀塔数据库和“守望者”有限数据进行的科技整合。一台造型奇特的、结合了生物能量感应和精密机械结构的大型设备正在主实验室被吊装到位——这是为军洛准备的“深度解析舱”，它将用于那项极其危险的“标记”溯源实验。
医疗区内，刘颖团队正在将最新的神经稳定设备和生命维持系统集成到解析舱周围，脸色凝重地反复检查着每一个安全冗余措施。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臭氧的味道，紧张得如同大战前夕的手术室。
军洛站在即将封闭的解析舱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刘颖进行最后的检查。他的状态比前几天稍好，但眼底深处那抹难以驱散的疲惫和偶尔一闪而过的锐利痛楚，显示他仍在与体内的“标记”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所有生理监测链路畅通。应急中断协议已录入系统最高优先级。纳米机器人群待命，随时准备应对神经性损伤。”刘颖抬起头，看着军洛，眼神里充满了医者的担忧和不忍，“军洛，你随时可以叫停。没有人会责怪你。”
军洛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我知道。开始准备吧。”他转身走向旁边的准备室，进行最后的净化和神经接驳准备。他的冷静，反而让刘颖更加心情沉重。
舰桥主屏幕上，正在与地球联合指挥部进行最后一次高层加密通讯。周孜婷面对着卡尔文元帅和少数几位知晓全部内情的高层，进行着最终的任务确认。
“…资源有限，我们只能做到这一步。”孜婷展示着“远行者号”的最终升级配置图，“重点强化了生存能力、信息获取和针对‘污染’特性的遏制潜力。真正的武器，是信息和对威胁的理解。”
卡尔文元帅面色凝重：“议会内的分歧依然巨大。你们的行动无法公开，甚至…如果失败，官方不会承认与你们有关。压力很大，周舰长。”
“我们从未指望过鲜花和掌声，元帅。”孜婷的语气淡然，“‘远行者号’的使命，本就是走向未知。这一次，只不过未知的阴影更浓重一些罢了。”
“保重。地球…需要你们带回希望，而不是噩耗。”元帅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期望，结束了通讯。
孜婷转过身，目光扫过已经各就各位的舰桥成员。赵航坐在驾驶席上，手指习惯性地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林露在领航员位置，正仔细核对着一条刚刚由小七计算出的、避开所有已知航运路线的隐秘航线，她的感知能力将负责预警那些仪器可能无法发现的深层空间异常。
“各部门，最终状态检查。”孜婷的声音传遍全舰。
“动力系统，就绪。”
“导航系统，航线锁定，就绪。”
“防御系统，新型护盾待机，就绪。”
“科研部门，深度解析舱最终检测通过，就绪。”
“医疗支援，就绪。”
“…安全部门，就绪。”军洛的声音从医疗区传来，冷静如常。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舰长席。
孜婷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看向窗外那颗蔚蓝色的星球。那里有他们的家园，有争吵和分歧，也有无数毫不知情、依旧过着日常生活的普通人。他们的命运，此刻与这艘船紧密相连。
“‘远行者号’，启航。”
命令下达，平静而有力。
巨大的舰体微微震动，引擎喷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平稳地脱离了船坞的固定架。地球在观测窗中逐渐变小，最终化为星海中一颗普通的蓝色亮点。
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告别，如同悄然融入了深空的暗影，沿着那条通往未知的航线，开始了新的征程。
最初的航程平静得近乎压抑。升级后的飞船运行平稳，新型引擎效率更高，噪音更低。但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军洛即将进行的实验。
跃迁间隙，孜婷来到了医疗区。解析舱已经封闭，军洛平静地躺在内部，全身接满了线缆，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显示着他的生命存在。刘颖和小七紧盯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屏幕。
“情况如何？”孜婷低声问。
“生理指标稳定，神经抑制剂已按计划注入。‘标记’能量场处于基线波动状态。”刘颖回答，眼睛一刻不敢离开屏幕，“小七正在建立初步的能量映射模型。”
“模型建立完成。开始第一阶段，极低功率能量共鸣诱导。”小七的声音在医疗区内响起。
解析舱内发出极其微弱的光芒。屏幕上一个代表“标记”活跃度的参数开始轻微地、有规律地波动起来。
军洛的身体微微绷紧，眉头蹙起，但没有更大的反应。
“波动频率捕捉…尝试建立单向信息流…”小七继续操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细微声响和几人沉重的呼吸声。
突然，军洛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标记活跃度飙升！神经电信号出现尖峰！”刘颖急声道。
“检测到反向能量反馈！试图建立连接！”小七语速加快，“频率分析…指向性增强…来源方位正在计算！”
军洛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竭尽全力保持意识的清醒，配合着小七的引导。
“方位锁定！”小七突然道，一组复杂的星际坐标被投射到主屏幕上，远远超出了人类已知的探索范围，指向银河系一个荒凉而陌生的旋臂边缘。“信号强度微弱，但特征匹配度极高！确认为‘标记’主要共鸣源！”
成功了！他们找到了一个方向！
但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警告！检测到未知广谱扫描波束！来源不明！强度极高！正在试图穿透信息屏蔽层！”赵娜的声音焦急地从舰桥传来！
几乎同时，解析舱内的军洛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收缩，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和警告的低吼：“…它们…感知到了！快断开！”
小七立刻切断了所有能量诱导！
军洛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水状态中被拉回现实。
而舰桥上，那道强大的扫描波束在信息屏蔽层的干扰下，如同盲目的触手般徘徊了几秒，最终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觉。
但每个人都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们只是极其短暂、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那深藏的“标记”，就如同在深海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却立刻引来了黑暗中庞然大物的注视。
军洛被从解析舱中扶出，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它…比‘紫瘴’…古老得多…也…庞大得多…”他喘息着说，“那个方向…没错…”
孜婷看着屏幕上那个遥远的坐标，又看了看虚脱但眼神坚定的军洛，心中已然明了。
他们的方向没有错。危险远超想象，但他们已经抓住了第一缕线索。
“修正航向。”她下达命令，声音沉稳，穿透了舰船上下的紧张气氛，“目标：未知星域，锁定坐标。航速维持设计最高值。”
“远行者号”调整姿态，引擎全开，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片连星光都显得稀疏黯淡的宇宙深黯。
前方是几乎一无所知的危险，后方是无法回头的家园。
但他们不再犹豫，不再争论。
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希望与无数疑问的方舟，正以坚定的姿态，迈向深黯，去直面那沉睡已久的、古老的恐惧。
真正的旅程，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