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空间跃迁的嗡鸣声逐渐减弱，如同巨兽沉入深水前的最后一声叹息。“远行者号”结束了又一次长距离跳跃，滑入一片相对宁静的星域。舰桥内的灯光恢复了常态亮度，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沉默的脸。
返航的旅程已经持续了数周。与来时那种满载希望、甚至略带兴奋的氛围截然不同，如今的“远行者号”更像是一艘运送噩耗的灵船，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静默所笼罩。主屏幕上不再播放星图或探测数据，而是大部分时间保持着黯灭状态，仿佛那无尽的黑暗更能映衬船员们此刻的心境。
“跃迁完成。当前位置：格利泽667cc星系外围，距离太阳系约22.8光年。”林露的声音依旧清晰，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活力，多了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她纤细的手指在导航台上输入指令，例行公事地进行着跃迁后的环境扫描。
“收到。维持巡航速度，航向角修正-0.03。”赵航回应道，他的声音里听不到往日的嬉笑，操纵飞船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却更像是一种麻木的熟练。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抱怨航线的无聊，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漆黑的虚空。
舰长周孜婷坐在指挥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过各个控制台。她的冷静是团队的定心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冷静之下，是反复咀嚼“无尽源泉”真相带来的沉重压力和无时无刻的警惕。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是她思考时唯一的、细微的情绪外露。
“周边星域环境稳定，未发现异常能量签名或质量阴影。”林露继续汇报，结束了初步扫描。
“保持一级警戒，不可松懈。”孜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舰桥。经历了遗迹的惊魂，她知道，宇宙中的“异常”往往超乎想象。
“明白。”众人应道，气氛依旧压抑。
医疗中心内，刘颖看着屏幕上军洛的实时生理数据，眉头微蹙。数据显示他的身体机能已完全恢复，甚至某些指标因古陀塔科技的疗愈而更胜往昔。但神经网络活动和荷尔蒙水平却显示出持续的低度应激状态，这与他的自我报告——“轻微头痛和不适感”——似乎并不完全匹配。
“军洛，你的‘不适感’，能再具体描述一下吗？”刘颖通过私人通讯频道联系了正在安全官办公室整理报告的他。
军洛的声音很快传来，依旧是那份极致的理性，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很难形容，刘博士。并非疼痛，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嗡鸣感，存在于背景噪音里，偶尔会变得清晰，引起注意，但无法捕捉来源。不影响判断和行动。”
“嗡鸣…”刘颖记录下来，“频率有变化吗？或者有没有伴随视觉、听觉上的幻象？”
“频率不稳定，无明显规律。无幻象。但…有时会伴随极其短暂的方位感错觉，仿佛那个‘嗡鸣’来自某个特定方向，转瞬即逝。”军洛补充道。
刘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听起来很像某种极低频的、定向的能量场或信息场干扰。她立刻将这一情况同步给了小七和孜婷。
“…类似被动声纳被偶尔激活？”小七的声音加入频道，尝试用军洛能理解的方式类比。
“可以这么理解。”军洛确认。
“持续监控，军洛。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孜婷的声音插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是，舰长。”
几天后，这种“嗡鸣”的效应首次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显现。
当时“远行者号”正途经一片稀疏的小行星带。赵航为了节省时间，决定直接穿行而非绕路。就在舰船深入小行星带不久，传感器部门突然报告。
“舰长！检测到多个小型物体异常加速！轨迹…轨迹是冲我们来的！” sensor officer（传感器官）的声音带着紧张。
主屏幕立刻亮起，显示出来自舰尾摄像头的画面：十几块原本静静漂浮的、不过桌椅大小的岩质小行星碎块，此刻正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突然加速，如同被无形的投石机抛出，精准地砸向“远行者号”的引擎喷射口！
“规避！”孜婷立刻下令。
赵航反应神速，猛地一推操纵杆，舰体侧滚，同时辅助引擎点火，进行紧急位移。数块岩石擦着舰体掠过，最近的一块甚至撞在了三级防护罩上，激起一圈涟漪。
“怎么回事？这些小行星怎么会…”赵航惊魂未定。
“不是自然现象！”鸿宇的声音从实验室传来，充满了科学家的兴奋与警惕，“它们是被加速的！能量签名非常微弱且奇特…类似…类似某种引力子操控？但技术路径非常古老陌生！”
“是冲我们来的？”孜婷追问。
“攻击性不强，更像是…试探？或者…某种自动防御机制的边缘效应被触发了？”小七分析着数据，“能量爆发源头无法追踪，仿佛来自深空本身。”
军洛的声音冷峻地响起：“它们出现前，我的‘嗡鸣’感短暂增强了0.3秒，指向舰尾方向。”
舰桥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或无意地，都瞥向了军洛所在的方向。
那个“标记”，开始引来麻烦了。
孜婷面色凝重：“记录所有数据。小七，鸿宇，全力分析这种攻击模式的原理和可能来源。军洛，加倍关注你的感知变化。全舰，保持最高警戒等级。”
这次小小的、有惊无险的袭击，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船上激起了更大的不安涟漪。船员们看军洛的眼神变得复杂，既有同情，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强大的安全官，更成了一个移动的“麻烦吸引器”。
军洛自己则变得更加沉默。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舱室或安全中心，除了必要的巡视，尽量减少与他人的接触。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但他选择用更严格的自律和更专注的工作来应对。只是偶尔，在独自一人时，他会下意识地揉搓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恼人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
林露注意到了他的状态。一次在餐厅偶遇（她怀疑是他刻意避开了人流高峰期），她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了他对面。
军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了平静：“林露领航员。”
“叫我林露就好。”她笑了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最近…还好吗？”
军洛沉默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水杯：“一切正常。”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林露轻轻搅动着碗里的合成浓汤，“那种‘嗡鸣’…还在吗？”
军洛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有关切，没有恐惧。他微微点了点头。
“试着…不去抗拒它呢？”林露轻声建议，回想着自己感知“回响”的经验，“有时候，越是想排除某种感觉，它反而越清晰。试着接受它的存在，甚至…极小心地去‘倾听’它，也许能发现更多。”
军洛皱起眉，这违背了他的战斗本能——对于任何外来干扰，第一反应永远是压制和排除。
“我知道这很难，”林露理解地说，“但你的意志力比任何人都强。或许你能做到仅仅是‘观察’它，而不被它影响。这可能会提供宝贵的信息。”
军洛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我会尝试。谢谢。”
与此同时，实验室里，小七和鸿宇、赵娜几乎是不眠不休。
“看这段能量衰减曲线！”鸿宇指着屏幕上的一段波形，眼睛布满血丝却闪闪发光，“完全不符合已知的任何能量模型！它像是在不同的维度层面间发生了‘渗漏’！”
“还有攻击模式，”赵娜调出小行星袭击的轨迹模拟，“精准，节能，目的不明。更像是一种…自动化程序的机械式反应，而非有意识的攻击行为。”
小七将一段从遗迹数据库破解出的碎片信息投射到中央全息屏上：“比对成功。该异常能量签名，与数据库记载中‘守望者’文明早期、用于深空环境改造和资源采集的‘引力微调器’阵列的残留信号，有高度相似性，但更原始、更…野蛮。”
“所以，我们可能是误入了某个废弃的、可能已经故障的‘守望者’自动化设施的影响范围？”鸿宇推测。
“或者，”小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意味，“这些自动化设施并非完全废弃。它们可能处于极低功耗的休眠状态，但军洛安全官身上的‘标记’，像一把钥匙，极微弱地激活了它们，触发了其底层协议中的某种…‘清理’或‘驱离’程序。”
这个推论让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也就是说，只要军洛在船上，我们就像个移动的信标，随时可能唤醒宇宙中那些沉睡的、古老的、可能充满敌意的自动防御系统？”赵娜总结道，声音干涩。
“概率高达67.3%。”小七给出了冰冷的数字。
消息传到舰桥，孜婷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千斤。她不仅要带船员们回家，还要带着一个可能随时引爆的不定时炸弹回家。
几天后，又一次事件发生了。
这一次不是在常规空间，而是在一次短途跃迁刚刚结束时。飞船脱离跃迁的瞬间，警报凄厉响起！
“警告！检测到超空间尾迹异常扰动！有物体跟随我们脱离了跃迁！” 小七的声音几乎变调。
主屏幕上，在“远行者号”刚刚驶出的跃迁点出口附近，空间的结构像水面一样荡漾了几下，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完全不符合空气动力学也不符合宇宙航行器特征的暗影一闪而过，随即如同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传感器疯狂跳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捕捉到。
“那是什么鬼东西？！”赵航失声道，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做出任何规避动作。
“无法识别！能量签名…无法解析！存在时间低于传感器最低阈值！” 报告。
“军洛？”孜婷立刻呼叫。
“…嗡鸣感，”军洛的声音过了几秒才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在跃迁结束前一刻变得非常尖锐…然后消失了。方向…就是那个异常出现的方向。”
这一次，连小七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她才开口：“数据不足，无法进行有效分析。目标表现出某种…超距感知或预判能力，并能以未知方式介入超空间航行。其科技水平可能远超我们目前的认知范畴。建议将其归档为‘未知现象-极高威胁等级’。”
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开始悄然蔓延。如果只是古老失效的自动化防御系统，尚且可以理解和规避。但这种如同幽灵般、能预判跃迁并短暂现身的未知存在，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它们…是在观察我们吗？”林露小声地说出了每个人心中的恐惧。
没有人能回答。
孜婷站起身，走到舰桥最前端，凝视着窗外那片此刻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星空。军洛的“标记”就像一滴落入深海的鲜血，正在吸引着来自黑暗深处的、无法想象的掠食者的注意。
“小七，”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将所有关于‘标记’、异常事件以及‘未知现象’的数据，与从遗迹获取的核心加密数据包进行关联性分析。我们需要知道，军洛身上的东西，到底最终会引来什么。优先级最高。”
“明白，舰长。分析任务已提升至最高优先级。”小七回应。
“远行者号”继续向着家的方向航行，但每个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带回来的，远不止是真相和警告。
他们带回了一颗种子，一颗可能引燃整个森林的火种。
而家，是否还如他们离开时那般宁静，也已成了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