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凡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年轻的生命力如同涨潮般迅速填补着亏空。几天后,他转入了普通病房,但精神上的海浪却远未平息。
他变得沉默了许多。
那个曾经插科打诨、活力四射的男孩,眼睛里多了沉甸甸的东西。他会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或者盯着病房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害怕等待的结果。
童文洁和方圆小心翼翼地不去提那晚的事,只是变着法儿给他补充营养,但压抑的气氛无处不在。
他能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还虚弱的身体,固执地挪到IcU门口,透过那小小的玻璃窗,看向里面那个被各种仪器包围的、安静沉睡的身影。
乔英子脸色依旧苍白,呼吸依赖着机器,一动不动。每一次探望,都像是在他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他会默默地站很久,直到护士来劝他回去休息。
乔卫东憔悴得脱了形,胡子拉碴,双眼红肿,整日守在英子门外,偶尔被方圆强行拉去吃饭休息,也是食不知味,片刻就又回来了。
宋倩醒过来后,不再歇斯底里,变成了一种死寂的沉默。她也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坐着,或者无声地流泪,仿佛所有的生气都随着女儿一同沉睡了过去。童文洁看在眼里,心疼又无奈,只能强打精神,一边照顾儿子,一边分神看顾着几乎垮掉的宋倩。
医生找乔卫东和宋倩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除了强调英子脑部缺氧的严重性和后续康复的漫长不确定性外,医生特别指出:“病人之前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可能是导致这次意外的深层原因。即使她未来能醒来,家庭环境的支持和心理疏导也至关重要,绝对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子,再次割开了宋倩血淋淋的伤口,也让她在无边的自责中,被迫抬起头,看向一条她从未想过的、布满荆棘的未来之路。
她开始机械地、强迫自己吃东西,因为医生说她不能倒下,女儿需要她。但她看乔卫东的眼神,偶尔会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怨怼,如果当初他多站在自己这边,如果他不那么纵容,如果......
乔卫东承受着这一切。他知道现在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他只是拼命地想抓住任何一点希望。他开始疯狂地查阅脑损伤康复的资料,联系国内外专家,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转机发生在一个深夜。方一凡偷偷溜到IcU门口,像往常一样向内望。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似乎看到...英子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勾动了一下。他猛地趴到玻璃上,心脏狂跳,眼睛瞪得老大,生怕是幻觉。
几秒钟后,那只手指又动了一下,虽然微弱,但清晰可见!
“医生!护士!她动了!英子动了!” 方一凡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踉跄着跑去喊人。
值班医生和护士迅速赶来检查。
虽然英子并没有立刻苏醒,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表明大脑功能可能在缓慢地、艰难地恢复。这个消息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注入了几乎绝望的乔家父母心中。
宋倩第一次主动抓住了乔卫东的手,虽然很快又放开,但那一刻,一种共同期盼的微弱纽带重新连接了起来。
又过了漫长的一周,在经历了多次生命体征的波动和反复后,乔英子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入了神经内科的普通病房。
她仍然昏迷,但已经不需要呼吸机辅助,可以进行一些被动的康复刺激。
返回北京被提上日程。这不再是一场失败的逃离,而是一次沉重无比的、带着伤病员的撤退。
包机回京的过程压抑而沉默。
方一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下方翻滚的云海,神情复杂。童文洁和方圆守着他,满眼担忧。另一边,乔卫东和随行医护人员小心地看护着昏睡中的英子,宋倩则紧紧握着女儿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眼神片刻不离,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
回到熟悉的书香雅苑,气氛彻底变了。曾经充满烟火气和高考硝味的“战场”,如今弥漫着药味和一种小心翼翼的低气压。乔家的客厅被部分改造,放上了医疗床和一些简易的康复设备,更像一个家庭病房。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专业的康复师每天上门,为英子进行按摩、关节活动、声音刺激等促醒治疗。每一次被动的屈伸,每一次呼唤都没有回应的尝试,都无声地折磨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方一凡成了乔家的“常驻人口”。
他放下了大部分艺考练习,一有空就跑到英子床边。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吵吵闹闹,而是学会了安静地陪伴。他会给她念她喜欢的天文书,虽然听起来枯燥乏味;他会絮絮叨叨地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磊儿又考了第一,讲季杨杨被他爸训了;他甚至会笨拙地给她哼歌,跑调跑到姥姥家。
童文洁和方圆没有阻止他。他们明白,这对英子是一种刺激,对方一凡,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和自我疗愈?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守着那个跳海前被他抱住的女孩。
宋倩的变化是缓慢而艰难的。她依旧敏感易怒,但开始努力克制。她会认真跟康复师学习手法,会在方一凡说话时不再急于打断,会学着炖一些流食,虽然常常因为走神而烧糊。她和乔卫东的关系依旧紧张,但为了女儿,他们被迫成为了“战友”,一种脆弱而无奈的同盟。
日子在绝望和希望的缝隙中艰难流淌。
一天下午,方一凡又在读着霍金的《时间简史》,读到关于宇宙膨胀的枯燥理论时,他自己都快睡着了。
突然,他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像是叹息的抽气声。
他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他看到,一滴眼泪,正缓缓地从英子紧闭的眼角滑落,浸入鬓角。
他愣住了,巨大的狂喜和害怕同时攫住了他——他怕这是又一次幻觉。
“阿...阿姨!叔叔!快来!”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敢大声喊,生怕惊扰了什么。
宋倩和乔卫东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顺着方一凡颤抖的手指看去。 他们也看到了那滴眼泪,以及紧接着,更多渗出的泪水。
这不是清醒的迹象,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情绪宣泄。
宋倩捂住嘴,泣不成声,但这一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女儿的眼泪,仿佛在触碰一件绝世珍宝。
希望依旧渺茫,前路依然漫长。但这一刻,他们知道,他们的英子,或许正在某个黑暗的深渊里,艰难地、努力地想要浮上来。
而他们,所能做的和必须做的,就是继续等待,继续呼唤,继续用尽一切力气,为她点亮回家的路。真正的复苏,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将是一场远比高考更加艰巨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