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州城外出现的那支夏军队伍,或许已经无法称之为军队。
旗帜零落,残破不堪,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夏”字。
士兵们丢盔弃甲,衣甲褴褛,许多人身上带着凝固的血污和泥浆,相互搀扶着,或者干脆拄着树枝、长矛当拐杖,步履蹒跚,如同逃荒的难民。
队伍拖得很长,稀稀拉拉,毫无阵型可言,疲惫和恐惧写在每一张麻木的脸上。
马蹄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马匹瘦骨嶙峋,口鼻喷着白沫。
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匹普通的战马上,驮着一个同样普通的身影。
没有玄甲,没有王旗。
窦建德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动,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出血口,腰背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洺州城门,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死寂的茫然。
崔君肃在城楼上看得真切,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那狼狈不堪的身影,哪里还有半分昨日出城时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夏王风采?
分明是一个被彻底击垮、穷途末路的败军之将!
“开…开城门!迎接大王回城!”崔君肃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无尽的悲凉。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露出黑洞洞的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嘴。
窦建德麻木地驱马,带着身后不足两万的残兵败将,缓缓行入城池。
阳光被高大的城墙彻底阻隔,城门洞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他们。
当沉重的城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城外旷野的寒风和那仿佛随时会追来的隋军铁蹄声时,窦建德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才微微松弛了一丝。
然而,这短暂的、虚假的安全感,旋即被洺州城内弥漫的恐慌气息和城楼上守军们惊惶不安的目光彻底淹没。
洺州城门在窦建德身后沉重关闭的闷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残余的夏军士兵涌入城内,丢盔弃甲,面如死灰,像一群被驱赶的丧家之犬,拥挤在冰冷的街道上。
他们身上残留的黎阳津的血污和硝烟气味,迅速在深秋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散了府邸中那点虚假的喜庆酒肉香气。
崔君肃和张玄素早已在城门内等候,当看到窦建德那身沾满泥泞、破损不堪的普通士兵装束,以及那张褪去了所有血色与霸气、只剩下麻木与死寂的脸时,两人腿一软,几乎当场跪下。
崔君肃抢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大王!大王受惊了!快…快护送大王回府!”
窦建德对崔君肃的呼唤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惶恐聚集的残兵,扫过崔君肃惨白的脸,扫过张玄素额角刺目的血迹和包扎的布条,最终落在远处王府那依旧悬挂着、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几缕褪色红绸上。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破旧风箱的嘶鸣,猛地一夹马腹,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驽马竟被他激发出最后一丝力气,驮着他径直冲向王府方向,将试图搀扶的宋正本和亲兵都甩在了身后。
宋正本连忙爬上另一匹马追去,徒留崔君肃和张玄素在原地,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崔君肃喃喃道:“玄素兄…这…这可如何是好?隋军…隋军那些妖法…”
张玄素捂着剧痛的额头,眼神绝望:“崔公…洺州…怕是守不住了。大王他…心气已绝了。”
…………
距离洺州城上百里外的隋军大营。
中军帐内,气氛与洺州的死寂截然不同,燃烧的炭盆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也驱不散连日大战后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独特气息。
巨大的舆图铺在中央,杨勇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逡巡在河北诸郡的标记上。
李靖、李密、李安、裴仁基、尉迟恭、裴行俨、徐世积、程咬金、单雄信、罗士信等将领分列两侧,人人脸上虽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大胜之后的昂扬锐气。
“陛下!”尉迟恭的声音洪亮,带着迫不及待的杀伐之意,他指着舆图上洺州的标记,铁鞭无意识地在掌心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窦建德那老狗已是瓮中之鳖,带着两万残兵败将龟缩洺州,成了惊弓之鸟!我军士气如虹,正该一鼓作气,趁他惊魂未定,猛攻洺州,生擒此獠,一举荡平河北!末将愿为先锋,定将那窦建德的狗头给陛下拧下来!”
他话音刚落,程咬金立刻挥舞着大斧应和:“老黑说得对!陛下,俺老程的大斧早就饥渴难耐了!洺州城算个鸟,俺带弟兄们一个冲锋就给它撞开!窦建德那厮,插翅难逃!”
帐内不少将领,尤其是刚刚在黎阳大展神威的尉迟恭、裴行俨等人,眼中都闪烁着赞同的光芒,跃跃欲试。
这里离洺州城已是不远,窦建德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似乎唾手可得。
然而,李靖却眉头微蹙,上前一步,沉稳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沸腾的炭火上:“陛下,尉迟将军、程将军求战心切,士气可用,然而臣以为,此刻强攻洺州,恐非上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靖身上。
李靖指着舆图,手指沉稳有力:“其一,我军自雁门千里转战,一路疾行至黎阳,又经黎阳津一场鏖战,将士们虽胜,却已是人困马乏,体力精力皆消耗巨大。古人云: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洺州乃窦建德经营多年的巢穴,城防坚固,守军虽败,然困兽犹斗,若我军以疲惫之师强行攻坚,纵有火器之利,伤亡必重,且易生变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尉迟恭、裴行俨等人,见他们虽有不甘,却也露出了思索之色,便继续道:“其二,窦建德败退洺州,如惊弓之鸟,龟缩不出。然河北非仅洺州一城!信都、清河、河间、博陵、恒州、赵郡、襄国、武安…这些郡县,如同洺州之羽翼,其守军听闻黎阳惨败,必定人心惶惶,守备空虚。若我军此时分兵,以雷霆之势席卷河北诸郡,一则断洺州臂膀,使其彻底孤立无援;二则我军可借此休整,补充粮秣;三则收复失地,安抚民心,彰显陛下天威!待诸郡平定,我军休整完毕,士气更盛,再合兵围攻洺州,窦建德便是真正的孤城死地,插翅难飞!此乃先剪羽翼,再捣黄龙之策。”
“朕想诸位听听诸位都有何意见?”
虽说杨勇作为大隋皇帝,可以一言决之,但他也想听听群臣的意见。
帐中众人听后,都纷纷思索,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臣以为当速攻洺州……”
“不妥不妥,当休整一番再攻洺州更加稳妥一些……”
“是啊,我军连续行军作战多日,是应当休整一番……”
忽然,一人出列大声道:“陛下!臣有一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