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日,当淮州府同知的任命诏书送达柳絮巷时,连宣旨太监的嗓音都透着异样——正五品的翰林侍讲外放从五品同知,表面是贬谪,可淮州是漕运咽喉,更是掌控江南盐课的要冲,此中深意让满城权贵彻夜难眠。
“好一招明降暗升!”徐谓仁颤巍巍展开《淮州府志》,指着水道图上的七处税关,“此地盐漕并举,豪强盘踞,二十年来折了三位知府、五位同知。陛下这是要你去虎口拔牙。”
饯行礼在当夜堆满庭院。三皇子送来整箱金叶子,礼单末尾轻描淡写提了句“淮州通判乃本王启蒙先生”;五皇子的礼物更妙,是前朝书画大家真迹,卷轴里却夹着张淮州八大盐商的联名拜帖。最耐人寻味的是二皇子,只赠了柄镶玉匕首,刀鞘刻着“斩棘”二字。
“东翁需早作决断。”新投靠的幕僚指着礼单忧心忡忡,“两位殿下的人情,收哪边都是祸患。”
林弈正在焚毁不便携带的文书,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把金叶子兑成银票,书画送进当铺,所得银两全部购入医书与农具。”他拾起那把匕首掂了掂,“这个倒可留着,淮州的荆棘确实该修修了。”
真正的送别发生在雪夜码头。寒门官员们沉默地往官船上搬着箱笼,张承塞来厚厚的密册:“淮州六县主官的履历都在里头,标黄的是可用之人。”赵友直则呈上河工图:“按东翁的网格法重绘的,水道淤塞处一目了然。”
当靖安侯带着亲兵抬来十箱军械时,林弈终于动容。“莫推辞。”老将军压低声线,“淮州水匪与盐枭不分家,带去的衙役怕是指望不上。”
官船将启时,一骑快马冲破风雪。司礼监太监捧来黄绫包裹的尚方剑,剑柄新刻“如朕亲临”四字。“陛下口谕,”太监的声音在江风中飘摇,“淮州三任知府暴毙的卷宗,已送入枢机房甲字库。”
这句话让送行众人色变。林弈却只是将尚方剑与匕首并排放入行囊,如同收拾两件寻常文具。
腊月廿八,官船驶离通州码头。林弈立在船头,看京城灯火在雪幕中渐成星点。幕僚仍在絮叨两位皇子的势力权衡,他忽然打断:
“你看这漕船。”指着窗外千帆竞发的盛景,“每艘船都吃着不同码头的水,却都得顺着同一道河道前行。”他展开新绘的《淮州盐漕关联图》,朱笔圈出几个节点,“至于京城风雨...且让他们先争着。”
暮色四合时,他独坐舱中整理行装。二十箱书册里混着北疆舆图、寒门笔记,还有那本空白的《知府日志》。翻开首页,昨日写下的三行字墨迹未干:
“一曰清田亩,二曰整盐课,三曰...”
朱笔在第三行悬停,最终落下“通漕运”三字。笔锋转折处却带出凌厉的钩挑,仿佛刀剑出鞘的寒光。
窗外飘来漕工号子,混着盐贩的叫卖。在这座帝国财富的枢纽之地,他听见了数据洪流下的暗涌——那些被篡改的盐引、虚报的漕粮、隐匿的田契,正等待着新的算法来理清。
官船转入运河主干时,他对着京城方向执手一礼。雪粒扑打船窗,恍若无数算珠落盘。
淮州之局,在他眼中不过是又一份待优化的奏疏。而尚方剑鞘中微露的寒芒,已映出漕船上某些人惊惶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