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悄然涌动。
林弈这位新科状元,如同投入一潭看似清澈实则层次分明古井中的石子,打破了某种固有的平衡。他出身寒微,却以惊世之论直达天庭,骤得清贵之职,这在许多出身世家、讲究循序渐进、论资排辈的庶吉士眼中,无异于一个刺眼的“异类”。
庶吉士,乃科举二甲、三甲进士中选拔的佼佼者,入翰林院见习,虽品阶不高(正七品),却地位清贵,是未来高官的重要储备。他们大多来自官宦世家,自幼耳濡目染官场规则,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形成了一张无形而紧密的关系网。
林弈的到来,让这张网感到了不适。
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疏离。在编修厅内,相邻书案的几位庶吉士,在他点头致意时,回应总是客气而冷淡,旋即便会转过身去,低声交谈些他插不上话的京中趣闻或世家交游。用饭时,他们自然围坐一桌,言笑晏晏,无人招呼孤身一人的林修撰。
这些,林弈并不在意,他乐得清静,将更多时间投入到藏书阁和案头工作之中。
然而,试探很快升级为实质性的排挤。
这日,那位负责分派日常事务的周修撰(他本身亦是庶吉士出身),将厚厚一摞陈旧卷宗放到林弈案头,语气平淡无波:“林修撰,这些是前朝弘文年间部分地方官员的述职奏折副本,年深日久,字迹漫漶,虫蛀亦多。院中有意重新整理誊录,以便存档。此事关乎史料保存,意义重大,便交由林修撰负责吧,务必仔细。”
林弈翻开最上面一卷,纸张脆黄,墨迹确实模糊难辨,且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这绝非短期可以完成的工作,且内容琐碎枯燥,于学问、于实务几乎毫无助益,纯粹是耗费心力的苦差。他抬眼,看到不远处几位庶吉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下官领命。”林弈面色不变,平静地应下。
自那日后,各种繁琐、无用的文书工作便接踵而至。或是校对早已无人问津的前人笔记,或是抄录数百页的礼仪典章,或是整理堆积如山的旧年邸报……尽是些耗神费时、却难以彰显才学、更无法上达天庭的边缘事务。
他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用这无尽的琐碎,磨平这位状元的棱角,消磨他那份曾令金殿生辉的锐气,让他沉沦于故纸堆中,最终变得与他们一样,“循规蹈矩”。
编修厅内,其他庶吉士们或探讨经义,或参与草拟一些不那么紧要的敕书,或悠闲地品茗读书,偶尔望向埋首于浩繁卷帙中的林弈,目光中带着一丝优越与怜悯。
“林修撰,真是勤勉啊。”有时会有人“善意”地调侃。
“能者多劳嘛,状元之才,正该用于此等‘要务’。”附和声中带着戏谑。
林弈对此充耳不闻。他每日准时点卯,端坐于自己的直房或编修厅的角落,一丝不苟地处理着那些被强加的“任务”。手指因长时间执笔和接触旧纸而染上墨色与尘灰,他却毫不在意。
然而,他并非逆来顺受。在整理那些看似无用的旧档时,他敏锐地发现,其中竟夹杂着一些关于地方水利兴修、钱谷收支的零星记录,虽不成系统,却也是管窥前朝地方治理的一扇窗口。在抄录礼仪典章时,他刻意记忆那些繁复的流程与规制,揣摩其中蕴含的秩序与权力象征。在整理旧年邸报时,他更是留心其中关于官员升迁贬谪、政策推行得失的蛛丝马迹。
他将这些被旁人视为废纸的信息,默默记于心中,或简单摘录。他知道,知识无分贵贱,关键在于如何运用。这些琐碎工作,反而成了他深入了解这个帝国肌体运作细节的独特途径。
这一日,周修撰又抱来一大叠文书,乃是需要重新誊写的陈年档案,数量远超以往。
“林修撰,这些……”他话未说完,林弈已伸手接过。
“下官知道了。”林弈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扫过周修撰,以及他身后那几个明显等着看笑话的庶吉士,缓缓道,“诸位同僚若有闲暇,不妨也多翻阅些旧档。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或许其中,亦有于国有益之思。”
他声音不高,却让那几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暗藏机锋,指责他们只知清谈,不务实事。
林弈不再多言,抱着那摞沉重的文书,转身走向自己的书房。背影在翰林院幽深的长廊里,显得孤单却异常挺拔。
他心中冷笑。想用这些琐事磨灭他的锐气?殊不知,龙潜于渊,非困于渊,而是在积蓄腾空而起、搅动风云的力量。
这些排挤与刁难,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场需要耐心与智慧去应对的考验。他低头看着怀中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卷宗,目光锐利如刀。
或许,该从这些被遗弃的故纸堆里,找出些真正有用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