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幸存下来的将士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退回残破的营垒,呻吟与压抑的啜泣声在废墟间低回。
林修正欲随众人离去,却听到一声轻唤:“陆长生,你随我来。”只见云不悔站在城主府门口,虽面色灰败,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
府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将惨淡的容颜。几乎人人带伤,气息萎靡。林修自己也并不好过,丹田内灵力枯竭,经脉隐隐作痛,甚至连握紧的双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表面上看,他凭借北斗七星剑阵逼退了不可一世的琴绝,堪称奇迹。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大乘修士的宝物对于金丹期的他而言,是何等沉重的负担。全力催动不过半刻钟,几乎就抽干了他所有力量,若再久片刻,恐怕真会成为第一个被自己法器吸干而亡的修士。想到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苦笑,日后动用此阵,必须慎之又慎。
主座之上,云不悔轻咳一声,声音虽不如往日洪亮,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
大厅内顿时肃静,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云不悔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年轻、却都带着伤痕与疲惫的脸庞,沉痛道:“云某身为主帅,却无力守卫家族疆土,致使白河城陷此绝境,将士死伤枕藉……惭愧万分。”
他顿了顿,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继续道:“明日,城必破。诸位皆是我云家肱骨,有功之臣,我不忍见众将随我同葬于此。我已……为诸位安排好了后路,还请诸位速速离去,保全有用之身。”其实云不悔己接到林家传讯,林家支援早己被画绝和棋绝拖住,无法前来支援,自己重伤将死,凭现有的人马断然无法守住白河城。
众将闻言,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挣扎着起身,甲胄铿锵作响。 “主帅!我等愿与此城共存亡!” “誓死追随主帅!与白河城共存亡!” 声音嘶哑,却带着铁血的决绝。
云不悔手中的羽扇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些誓死相随的部下,眼中闪过一抹深切的悲恸,但旋即被钢铁般的意志压下。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君心意,云某与我云家,心领了!但此乃本帅最后一条军令!”
他目光如电,扫视众人:“尔等若有违抗,便不再是云家之将,不再是我云不悔的袍泽!即刻逐出云家附庸之列!”
“主帅!”众将悲愤难当,虎目含泪,却深知军令如山,更明白这是主帅以最后的威严,逼迫他们求生。他们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丝,最终只能无比沉重地垂下头颅,厅内弥漫着无声的悲壮与窒息般的无奈。
云不悔不再看他们,转而望向林修:“陆长生,随我来。”
偏殿内,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云不悔缓缓坐下,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寻常议事,而非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气息明显衰弱下去,面上死气隐现,元婴破碎、数百年修为付诸东流的反噬正无情地吞噬着他的生机。然而,他那份沉静如海的气度,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名士风范,却丝毫未减。
林修静立一旁,心中不禁涌起强烈的动容与折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末路中依旧保持如此风度,此人当真不愧为云家支柱,人中之杰。
“时间不多,你我长话短说。”云不悔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白河城明日必破,此间消息断绝,云林两家很快将陷入极大的被动。陆长生,我要你携我令牌,火速前往林家。”
他取出一块玄铁令牌,其上云纹缭绕,中心刻着一个古体的“云”字,隐隐有晦涩的能量波动。“此令牌内,有我耗损最后神魂之力留下的一道神念,关乎两家存亡,关乎无数修士的生死。勿必将其亲手交到林家长老以上族人手中,切记!”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修:“此令一旦离府,明日我死后,敌人寻它不见,必会全力追杀于你。此去一路,必是九死一生,凶险万分。你……可愿接此令?”
林修神色骤然一变。他原本的计划并非即刻前往林家,千机阁的警示言犹在耳——元婴期以下,入林家地界恐有不测之危。前路吉凶未卜,这几乎是一条死路。
然而,他看着眼前这位油尽灯枯却仍心系大局的主帅,想起他方才以最后军令逼迫众将求生,将唯一的生机留给了部下。这份赤诚与托付,重如山岳。
林修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上前一步,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令牌,斩钉截铁道:“末将愿往!虽死无怨!”
云不悔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哈哈笑道:“好!好!本帅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即刻带领冲锋营剩余将士,前往城主府后院。那里有一座我早已备下的随机传送阵,你们可借此阵逃离白河城。”
随机传送阵,耗费资源远少于定点传送阵,却无人能预知落点何在,或许在十万里之外,或许仍在险地边缘。这已是绝境下唯一的选择。
林修握紧令牌,转身欲走,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个独自坐在烛光下的身影,喉头哽咽:“主帅……您……”
云不悔淡然一笑,挥了挥羽扇,仿佛只是要散去眼前的烟尘,语气云淡风轻:“我己时日无多,身为此城主帅,自当与此城,共存亡。”
他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已看透了生死玄关:“好了,走吧。”
林修看着他那在烛光中显得愈发伟岸却又无比孤寂的身影,肃然起敬,心中涌起无限悲凉与豪情,他整了整衣甲,而后深深一拜,再无言语,毅然转身离去。
偏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微响。
云不悔独自一人,缓缓踱步到窗边,推开窗,望着窗外阴沉压抑、仿佛浸透了血色的夜空。城内零星的火焰仍在燃烧,如同这座城池和他自己一样,挣扎着最后的微光。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
记忆深处,一个温雅的中年男子正握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铺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墨香淡淡,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温暖而宁静。
“不悔……这两个字,会写了吗?”中年男子温和地问道。
小男孩认真地点点头,仰起脸,清澈的眼眸中充满好奇:“父亲,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不悔’……”
中年男子放下笔,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望向远方,声音沉稳而深远:“因为我等修士,逆天而行,道途艰险,当有一往无前之志。很多时候,世事并非有把握才去做……”
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儿子:“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为而不悔。这,便是你的道,也是你的名字。”
…… 窗边,云不悔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一抹平静而释然的微笑,眼中最后一点光芒渐渐淡去,归于永恒的黑暗。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为而不悔。
他的名字,他的一生,他最后的归宿,皆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