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3月 15日清晨，青川镇的雾还没散，像层薄纱裹着沈氏木作工坊的黑瓦。沈知行蹲在院子角落，正把最后一块榉木搬到三轮车上——这是工坊仅剩的能用木料，昨天联系了县城的家具厂，能卖八百块，够给父亲买三天的止咳药。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布料往上爬，指尖触到木料的纹路时，突然想起爷爷教他认“水波纹”的那天，老人粗糙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说“好木头会呼吸，要顺着它的性子来”。
“知行，歇会儿吧。”父亲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浓重的喘息，“刚……刚有人打电话来，说……说能帮咱们。”老人扶着门框，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微弱的声响，怀里抱着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沈知行爷爷生前的账本。
沈知行的动作顿住了。最近半个月，他听了太多“能帮忙”的话，有要他去县城做装修的，有劝他把工坊转租的，没一个是真能解决问题的。他直起身，后腰传来一阵酸痛——昨天搬木料时闪了腰，贴了块膏药还没好。“谁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三轮车旁的空药盒上，那是父亲昨天吃完的最后一盒止咳药。
父亲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布包放在石桌上，翻开的账本停在 1998年的页面，上面记着“苏记营造厂，修文庙木构，结款叁仟元”。“是……是苏伯伯，苏振海。”老人的手指在“苏记”两个字上反复摩挲，“你爷爷那辈跟他合作过，修文庙的斗拱时，他还来咱们工坊学过手艺。”
“苏振海？”沈知行皱起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父亲以前提过，是做古建筑文旅开发的，在邻市有好几处古宅改造项目。“他怎么会突然联系咱们？”他的心里泛起一丝希望，又很快被现实压下去——这么大的老板，怎么会管他们这种小工坊的死活。
“我……我上周托王主任给的电话。”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实在没办法了，你爸没用，只能……只能求别人。”老人的眼睛红了，咳嗽了几声，手帕上沾了点淡红色，他赶紧藏在身后，“苏伯伯说，他女儿正好在做非遗相关的项目，想找个靠谱的木作工坊合作，问咱们愿不愿意……”
沈知行的心脏猛地一跳，三轮车的把手差点从手里滑掉。他快步走到石桌前，抓起账本翻到那页，“苏记营造厂”的字迹还很清晰，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斗拱草图，是爷爷的笔迹。“他说……怎么合作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捏着账本的边角，几乎要把纸捏破。
“没说具体的，”父亲摇摇头，“只说让他女儿今天过来，跟你谈细节。”老人从布包里掏出张纸条，上面写着个电话号码和地址，“这是他女儿的联系方式，叫……叫苏曼琪。”
沈知行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父亲冰凉的手。他看着“苏曼琪”三个字，突然想起去年县文旅局的会议上，好像有人提过这个名字，说她在做“非遗+文旅”的项目，很有想法。如果真能合作，或许不仅能救工坊，还能赎回玉佩，继续修复德记木作，甚至……甚至能早点告诉林微言真相。
“我去把木料卸下来。”沈知行突然转身，把三轮车上的榉木又搬回院子，动作快得有些慌乱。阳光渐渐穿透雾气，照在堆在墙角的木料上，像给它们镀上了一层微弱的金光。他想起爷爷说的“天无绝人之路”，或许这次，真的是转机。
上午十点，雾彻底散了。沈知行把工坊里的工具收拾了一下，落满灰尘的刨子、凿子被他用布擦得发亮，爷爷的鲁班尺放在工作台的正中央，旁边摆着德记木作的修复草图。他还特意烧了壶老鹰茶，用的是林微言送的粉色保温杯，虽然杯子上的漆掉了一块，但他一直舍不得换。
门口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沈知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走到门口，看到一辆黑色的 SUV停在巷口，车窗降下，露出张干练的侧脸——女孩穿着米白色的西装外套，头发束成低马尾，手里拿着个皮质文件夹，眼神锐利却不冷漠，正低头看着手机里的地址。
“请问是沈知行吗？”女孩下车，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是苏曼琪，苏振海的女儿。”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商业谈判的干练，“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沈知行赶紧回握，她的手很凉，指尖带着淡淡的檀香。“请进。”他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文件夹上，封面上印着“青川非遗木作合作项目计划书”的字样，字体简洁有力。
苏曼琪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堆在墙角的木料，又落在工作台的鲁班尺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沈氏木作还保留着这么多传统工具，”她笑着说，“我爸总跟我说，你爷爷的手艺是青川一绝，今天看来，名不虚传。”
沈知行的耳尖微微泛红，把她引到石桌前坐下，倒了杯老鹰茶递过去：“您客气了，都是些老物件，不值一提。”他看着苏曼琪打开文件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直话直说吧，”苏曼琪翻开项目计划书，指着其中一页，“我们公司正在做‘青川非遗文旅体验区’项目，需要一个核心的木作工坊合作，负责古建木构修复和非遗体验课程的开发。”她的手指在“投资金额”那栏停住，“初步计划投资五十万，用于工坊设备更新、德记木作修复，还有非遗课程的研发。”
“五十万？”沈知行的眼睛猛地睁大，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桌上。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投资，足够赎回玉佩、付清医药费、完成德记木作的修复，甚至还能给老匠人发工资。
“但有个条件。”苏曼琪的语气严肃起来，“我们需要沈氏木作配合商业宣传，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我们的文旅推广活动、开放工坊供游客参观、你作为‘非遗匠人’出镜拍摄宣传视频。”她拿出一份补充协议，“简单说，就是把沈氏木作和德记木作打造成‘青川非遗打卡点’，实现商业盈利。”
沈知行的笑容僵住了。他想起和林微言一起做的“非遗声音地图”，他们想的是纯粹的保护和传承，没有任何商业目的；想起爷爷说的“做木工要心无旁骛，不能被铜臭味污染”；想起德记木作里那些老匠人，他们一辈子做木作，只是因为热爱，不是为了做“网红”。
“商业宣传……具体是指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鲁班尺的刻度，“比如……游客可以进工坊拍照？或者要我……要我对着镜头讲解手艺？”
“差不多。”苏曼琪点头，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照片，“这是我们在其他地方做的案例，比如让匠人现场演示榫卯制作，游客可以体验简单的木作工艺，再结合线上直播，效果很好。”照片里，匠人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在镜头前演示手艺，周围围着很多游客，拿着手机拍照。
沈知行看着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象着自己穿着统一的服装，在游客的镜头前演示刨木，说着提前准备好的台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地和木料对话，和老匠人讨论工艺。这不是他想要的传承，也不是林微言期待的样子。
“我需要考虑一下。”他抬起头，迎上苏曼琪的目光，“这个决定太大了，我得……得跟我父亲商量，也得想想怎么保护手艺的本真。”他怕自己一冲动答应，会丢了爷爷传下来的规矩，也怕对不起林微言。
苏曼琪没有意外，反而笑了笑：“我理解，毕竟这关系到工坊的未来。”她把项目计划书和补充协议放在石桌上，“这是详细资料，你慢慢看，有疑问随时给我打电话。”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工作台的德记木作草图上，“我知道你在修复德记木作，那是青川很重要的非遗资源，我们的项目也想把它纳入进来，做成‘活态非遗博物馆’，这样既能保护，又能让更多人了解。”
“活态非遗博物馆？”沈知行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想起林微言的数字化档案，如果能结合这个，或许能找到商业和传承的平衡点——既让更多人了解木作手艺，又不破坏它的纯粹。
“对，”苏曼琪点头，“比如在德记木作里设置数字化体验区，用 AR技术还原木作修复过程，再配合匠人现场演示，这样既有文化内涵，又有互动性。”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 App，“这是我们开发的非遗数字化平台，你看，里面有很多传统工艺的 3d模型，和你做的德记木作修复图很像。”
沈知行凑过去看，手机屏幕上是个精美的榫卯 3d模型，点击就能分解、组装，还有详细的工艺讲解。他想起林微言的 AR建模，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或许可以和苏曼琪商量，把林微言的数字化项目也融入进来，这样既能满足商业宣传的需求，又能实现他们最初的梦想。
“如果……如果我答应合作，”他犹豫了一下，“能不能把非遗数字化的部分，交给我的一个朋友负责？她是做非遗数字化档案的，很专业，也很懂传统工艺。”他说的是林微言，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但他想为她争取一个机会，也想让他们的梦想能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苏曼琪挑眉，有些意外：“哦？你朋友是做这个的？如果专业的话，当然可以。”她拿出笔，在项目计划书上写了一行字，“我们正好缺数字化方面的人才，如果你朋友有兴趣，可以一起参与项目。”
沈知行的心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块重担。他看着苏曼琪收拾文件夹，突然想起桌上的绝当通知，鼓起勇气问：“苏小姐，请问……投资款大概什么时候能到账？我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下个月十五号前必须赎回，不然就……”
“你说的是你抵押的那块和田玉佩吧？”苏曼琪突然开口，让沈知行愣住了。她解释道，“我爸跟我说了，你为了救工坊，把爷爷的遗物抵押了。”她的语气软了些，“如果我们能尽快达成合作，投资款下周就能到账，足够你赎回玉佩，还能剩下不少用于工坊周转。”
沈知行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没想到苏振海会知道这件事，更没想到他们会考虑得这么周全。他看着石桌上的项目计划书，又想起父亲咳嗽的样子，想起德记木作的梁架，想起林微言的笑容，心里的天平渐渐倾向了合作——或许，这不是妥协，而是另一种坚持，一种在现实中守护梦想的方式。
“我尽快给您答复。”他站起身，送苏曼琪到门口，“谢谢您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苏曼琪上车前，回头对他说：“沈知行，我知道你担心商业化会破坏手艺，但我想说，好的传承不是把它藏起来，而是让它适应时代，活下去。”她挥挥手，“期待你的消息。”
SUV驶离巷口，沈知行站在门口，看着车影消失在拐角。他回到院子，拿起项目计划书，翻到“投资金额”那页，五十万的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光。他又拿起绝当通知，上面的“5月 15日”仿佛不再那么刺眼。
父亲从屋里出来，看到他手里的资料，紧张地问：“怎么样？能……能合作吗？”
“爸，”沈知行笑着说，“我们有救了。”他把项目计划书递给父亲，“不仅能救工坊，还能赎回爷爷的玉佩，继续修复德记木作，甚至……还能让更多人知道咱们的手艺。”
父亲接过资料，手抖得厉害，翻到“投资金额”那页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太好了……太好了……你爷爷要是知道，肯定会高兴的。”
沈知行走到工作台前，拿起爷爷的鲁班尺，轻轻放在项目计划书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尺身上的刻度上，泛着温暖的光。他想起林微言，拿出手机，点开与她的对话框，输入：“微言，我们可能……有好消息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发送，他想等事情确定了，再给她一个惊喜，一个真正的转机。
他翻开苏曼琪留下的案例照片，又想起林微言的数字化档案，心里渐渐有了清晰的计划——他要和苏曼琪商量，把数字化体验区作为重点，让林微言的工作能融入进来，这样他们就能一起为非遗保护努力，哪怕现在还隔着千里。
院子里的老鹰茶还冒着热气，粉色保温杯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沈知行知道，接下来还有很多困难，比如和苏曼琪协商细节，比如说服老匠人接受商业化，比如怎么跟林微言解释这一切，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爷爷传下来的手艺能活下去的可能，也看到了他和林微言的梦想，正在慢慢照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