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盲文带来的质问,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佐藤尚还能感知到的最后一层现实。
指尖下的凸点冰冷坚硬,而她周围的世界,却在变得稀薄、柔软,仿佛随时会像雾气一样散去。
录音棚里死寂一片,连灰尘都停止了在光柱中舞蹈。
她蜷缩在角落,能听见的只有自己心脏微弱的搏动,以及一个在她灵魂深处回响的低语。
“他们不是要封你的嘴……”宿傩的声音带着一丝愉悦的残忍,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是要让你从来没开口。”
存在被彻底抹消。
佐藤试着伸出手,摸向墙边的画具箱。
那里本该装着她的一切——画笔、颜料、速写本。
然而指尖触及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空。
箱子不见了。
昨夜的景象在脑海中重现:她想给相马留一张便条,叮嘱他最后的细节,可当钢笔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那滴浓黑的墨迹竟无声自燃,转眼间连同纸张化为一撮飞灰,仿佛在嘲笑她一切努力的徒劳。
她不信邪,打开了录音设备,想把自己的声音、她的预言、她的存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记录下来。
然而,红色的录制灯刚亮起一秒,整个设备便“啪”地一声,彻底断电,再也无法启动。
她甚至发了疯,用自己的指甲,在录音棚那面隔音墙上,用力划出只有她和少数几人能懂的触觉密码。
可那些划痕刚一出现,墙面就像活过来一般,渗出清澈的水珠,温柔而又决绝地将所有痕迹冲刷干净,不留一丝一毫。
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温柔,将她彻底驱逐。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可就在这时,佐藤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随后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旷的录音棚里,显得异常刺耳和疯狂。
她笑着,身体剧烈地抖动,双手摸索着,颤抖地解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几颗纽带。
动作粗暴而急切,露出了她白皙胸口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那是一道横贯左胸的割痕,颜色已经淡去,却依旧清晰可辨。
三年前,她第一次将自己的预言画稿投给咒术界高层,却被当作无稽之谈而拒绝。
那天晚上,年少的她用一把裁纸刀,在自己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划下了这道伤疤。
疼痛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也让她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所有人看见她所看见的未来。
此刻,她轻抚着那道疤痕,眼中疯狂的笑意渐渐被一种决然的平静所取代。
“是啊,”她轻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回答宿傩的低语,“既然纸和笔不行,声音和墙壁也不行……”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录音棚的玻璃,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高专神社。
“那就用这里写字。”
同一时刻,高专神社外的石阶上,相马光圣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份名单。
风吹过,纸张哗哗作响,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悲鸣。
这是“净眼仪式”的最终确认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三千七百二十一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因佐藤的预警而得以存活的生命。
这些人,是她存在过的最直接、最庞大的证据。
他的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终停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栏上。
指尖不可抑制地开始发颤。
“真正的勇气是明知无解仍要前行。”
这是他不久前对神宫寺总监的承诺,也是他作为咒术师一直以来恪守的信条。
为了维持世界的“正常”,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恐慌和混乱,抹除关于“预言家佐藤”的记忆,似乎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牺牲一个人,换取千万人的安宁。
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显得无比“正确”。
可是,此刻在他耳边回响的,不是神宫寺冰冷的命令,也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信条,而是一群孩子稚嫩的声音。
那是他前几天去避难所探望时,孩子们围着他七嘴八舌说的话。
“相马哥哥,你又在发呆了!”
“佐藤姐姐说过,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发呆哦!”
“姐姐还说,她会画一个没有怪物跑出来的世界给我们!”
佐藤姐姐……很快,他们就再也不会记得这个名字了。
相马猛地抬起头,望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月光清冷,洒在古老的神社屋檐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虚幻的光晕。
他忽然发现,在神社周围那些高高挂起的灯笼光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无数个用荧光涂料画下的、微小却清晰的图案。
每一个图案,都是一扇小小的“门”。
是那些被拯救的人们,在得知“预言家”即将被遗忘后,用这种最笨拙、最隐秘的方式,偷偷画下的纪念。
他们不知道佐藤是谁,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他们知道,有一个人为他们打开了“生门”。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抵抗那场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遗忘。
相马的眼眶瞬间滚烫。
他明白了,这场遗忘,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因为记忆不只是存在于大脑皮层里的信息,它还根植于人心,流淌在血液里,刻印在这些善意的涂鸦中。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对身后静立等待的春日井静,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请启动术式。我们……必须试一次。”
无论如何,他必须履行他的职责。
这是他唯一能为佐藤做的事——亲手执行这场仪式,确保万无一失,然后用一生去背负这份罪孽和记忆。
神社主殿前,巨大的净火符阵已经绘制完成。
春日井静跪坐在符阵中央,身着一袭洁白的巫女服,双手虔诚地捧着一卷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卷轴——“净眼卷轴”。
作为仪式唯一能开启“集体遗忘术式”的巫女,她的血脉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她的祖先曾是镇压了“幻视之灾”的大神官。
她从小就被教导,记忆是混乱的根源,秩序需要绝对的净化。
她本以为今天只是一次规模较大的例行净化仪式,为了消除涩谷事件后民众残留的恐慌记忆。
直到昨夜那个诡异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上,周围所有人的脸都在像蜡烛一样融化、滴落,变成一张张空白的面孔。
恐慌攫住了她,她想逃,却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她看见雪原的尽头,有一个穿着单薄衣衫的瘦弱少女,背对着她,正用手指在虚空中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
她看不清少女在写什么,却能感受到那股穿透风雪的、不惜燃尽一切的决绝。
她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而她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银杏叶,叶子的边缘烙印着一圈奇异的、仿佛被火焰烫过的金线。
此刻,她望着身前那即将被点燃的符火,火焰跳动的光影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会被风吹散:“神宫寺大人,如果记忆是痛苦的,为什么我们还要拼命留着它呢?忘掉,不是更好吗?”
站在殿外阴影中的神宫寺冷漠地回答,声音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因为秩序需要一张干净的白纸。任何无法控制的笔触,都必须被擦除。”
干净的白纸……春日井静闭上了眼睛,准备念出咒文。
可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心底深处,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那声音清晰而坚定:
“可有些人,是用血写上去的。怎么能擦得掉?”
神社后山,佐藤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移动。
她看不见,只能依靠相马提前在这里埋设下的、极其微弱的震动传感器来判断路线。
每隔十米,地面就会传来一次轻微的震动,像一颗微弱的心跳,指引着她前进的方向。
她的背上,用绷带紧紧绑着最后一管特制的“凝墨”。
那是印刷厂爆炸后,小野寺律冒着生命危险,从废墟深处为她带回来的最后一份实验配方。
这种墨水能短暂地延缓预言物质在接触现实世界后迅速蒸发的特性。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会被这个世界彻底“格式化”。
终于,她爬上了祭坛背面的陡峭斜坡。
这里是仪式的视觉死角,也是整个神社术式流转最薄弱的节点。
她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气,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管“凝墨”的尖锐针头,对准了自己左胸上那道陈旧的伤疤。
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将针管刺了进去。
剧痛传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液体流入血管的感觉。
鲜血顺着另一端的导管,缓缓流入一支特制的、笔头像海绵一样可以储存液体的毛笔中。
那原本透明的液体,在与她的血液混合后,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赤色光芒。
佐藤跪倒在祭坛背后的地面上,冰冷的石板让她浑身一颤。
她握住那支灌满了自己生命与预言的笔,以大地为画布,以血为墨,开始绘制她此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幅“最终分镜”。
她画的不是灾难,不是预言,而是她最想送给他们的未来。
她画下五条悟摘下墨镜,对着身边的同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大笑;她画下虎杖悠仁从一片废墟中,将受伤的伏黑惠稳稳地扛在肩上;她画下钉崎野蔷薇、禅院真希、狗卷棘、胖达……所有人都并肩站在一起,沐浴在晨光之中,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
这不是她“看见”的未来,而是她“希望”的未来。
就在她即将画完最后一笔时——
“铛——!”
仪式开始的钟声,悠远而沉重地响彻了整座山。
山下主殿前,春日井静展开了卷轴,古老而晦涩的咒文从她口中念出。
刹那间,整座东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摇晃了一下,万家灯火在同一时刻诡异地暗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相马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那份剥离记忆的、熟悉的空虚感。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此刻,神社后山,佐藤脚下那幅尚未彻底完成的血画,突然毫无征兆地燃烧起来!
那不是化为灰烬的火焰,而是一种灿烂的、赤红色的光焰。
整幅画作从地面升腾而起,化作一道粗壮的赤色光流,撕裂了神社的结界,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血色长龙,直冲云霄!
夜空中,亿万星辰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开始偏离原有的轨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排列、组合——最终,在漆黑的苍穹之上,缓缓展开了一幅由星光构成的、无比巨大、无比清晰的流动星图!
那星图所描绘的画面,正是佐藤刚刚用血画下的——那个所有人都在晨光下微笑的未来。
高专内,正准备应对术式余波的五条悟猛地抬头,他那双苍蓝色的六眼瞳孔剧烈收缩,第一次流露出发自内心的震撼。
他望着夜空中自己的笑脸,喃喃自语:“……原来你一直画的,是我们。”
遥远的山坡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猛然从地上站起,他死死盯着天空中的画面,浑浊的老眼中泪水滂沱而下,嘶哑地喊道:“我记得她!我记得!我女儿小时候就给我画过这样的未来!”
神社旁的树林里,小野寺律紧紧抱着怀中一箱残破的画稿,泪水浸湿了封面。
他望着那照亮了整个东京的星图,低声承诺:“我替你守着……你的故事,我一定会替你守着。”
主殿前,春日井静手中的“净眼卷轴”无力地滑落在地,上面燃烧的符火瞬间熄灭。
她呆呆地仰望着那幅奇迹般的星图,轻声说道:“这样的记忆……根本不该被洗掉。”
镜头缓缓拉远,倒在祭坛边的佐藤,右手手掌上那道代表着她预言能力的复杂墨纹,正在一点点变淡,最终彻底消失。
而在她上方的天空中,那道由赤色光线和漫天星辰汇聚成的巨大“眼睛”,缓缓睁开,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世界,又悄然消散。
一切归于沉寂。
下一秒,佐藤掉落在身旁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动亮起。
那是一个空白的绘图软件界面,一张崭新的、纯白的画布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在画布顶端的标题栏上,清晰地显示着一行新的文字:
“新连载·未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