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贸“云顶”餐厅回到韩述的公寓，一路车流如织，帝都的夜晚依旧喧嚣。
叶勤勤却异常沉默，望着公交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仿佛还困在苏逸那番真假难辨的叙述里。
电梯平稳上行，韩述侧目看她，女孩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一种更深沉的茫然。
进门，换鞋。叶勤勤机械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然后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
“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韩述的声音比平时更温和几分，“你今天接收的信息量太大了，需要消化。”
叶勤勤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开关，猛地转过身，仰起脸看他。眼底那片强忍了许久的晶莹，终于汇聚成水光，泫然欲滴。她伸出手，下意识地攥住了他衬衫的衣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韩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即将破碎的泡沫，“我怕了……我不想继续查下去了。”
韩述没有挣脱，拉着她在沙发坐下，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说说你的真实想法。”他坐在她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叶勤勤双手捂着温热的玻璃杯，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却依然觉得心底一片寒凉。她组织着语言，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混乱又沉重的情绪表达清楚。
“韩述，我并不完全相信苏逸的话，他那种人，说辞前后矛盾，充满了个人情绪，肯定有夸大和抹黑。”她顿了顿，眼神迷茫，“但我也知道，他说的未必全是空穴来风。黎雪宁……她一定是个非常复杂的人。她那样的家庭，母亲重病缠身，像个无底洞，父亲不知所踪……恐怕活着都很难吧？她就像一个……带着原罪的可怜人，艰难的在这个世道求生。”
她抬起头，看向韩述，试图从他眼中找到认同：“她或许有过天真的年岁，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对爱情抱有幻想。但现实太残酷了，天真很快被社会无情打败，于是她学会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规则，包括可能存在的‘孩子’，包括身边对她有好感的男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黎雪宁都穿越到宫斗剧里，我恐怕一集就会噶了，而她，凭她的心智和手段，绝对能笑到最后。”
这个比喻让韩述眉头微动，但他没有打断。
“我只怕……只怕到最后，发现舅舅一片痴心错付。”叶勤勤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是她最深切的恐惧，“如果黎雪宁从未爱过舅舅呢？如果一切靠近、一切默契，都只是利用呢？利用舅舅的技术、他在公司的地位、他的善良……甚至他可能的经济支持？舅舅临死前，手机里还收藏着她分享的《甜蜜蜜》影评，或许还对她保有一丝爱意或憧憬吧。如果真相太过残忍，我会为舅舅扼腕，意难平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近哽咽。为舅舅那沉默而深重、却可能所托非人的情感，也为这探寻过程中不断被颠覆认知带来的心力交瘁。
韩述明白了叶勤勤的顾虑。这不仅仅是好奇心的消退，更是一种对可能存在的、血淋淋真相的恐惧和退缩。他何尝没有同样的担忧？真相如同带有引力的漩涡，吸引他去探究，但他也怕最终触碰到的核心，让人无所适从。
他努力保持着理智，声音冷静而清晰，“勤勤，记得hR叶荔菁曾经评论过生哥和黎雪宁在管理上的矛盾吗？她说了八个字——‘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所以我认为，他们之间或许有争执，但不见得有本质的分歧和人格上的对立，更多是处事方式的不同。”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从苏逸的叙述，以及我们之前了解到的情况看，黎雪宁一路走来，从前台到技术总监，几乎每一个关键节点，似乎都有生哥的影子。无论是早期的技术指点，还是后来的职场扶持。我不认为生哥是个会被感情完全蒙蔽双眼的傻子，他能如此不遗余力，必然是在黎雪宁身上看到了远超常人的潜力和闪光点。所以，黎雪宁最后的离开，我很不解。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他看向叶勤勤，提出建议：“现代互联网这么发达，查黎雪宁的老家信息应该不难。苏逸不是提到晋省，还有大漆葫芦吗？最好还是去一趟那边，实地看看，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有些事，隔空猜测永远不如亲眼所见。”
叶勤勤听着他的话，理智上知道有道理，但现实的压力让她下意识地退缩。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都是钱啊……
她的短视频目前全是投入，账号刚有起色，远未到盈利的时候。之前兼职赚的那点钱，经过婚礼份子、今晚的天价晚餐，又霍霍得差不多了。再攒攒钱吧。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之前介绍给她外包策划案的前同事发来的消息。
「勤勤，睡了吗？吃个瓜！听说没，佟真被那个高二代给甩了！」
叶勤勤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回复：「早就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惊喜的。」她并没有幸灾乐祸的快感，反而觉得这种男女间的分分合合，透着一种虚浮和无趣。
前同事那边立刻又蹦出来几条信息，带着更兴奋的八卦气息：「还有更劲爆的！听说佟真好像被搞大了肚子！在公司闹得不可开交！」
叶勤勤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紧，眉头深深皱起。
“肚子”……这个词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她刚刚稍微平复的心境，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苏逸口中，那个关于黎雪宁“孩子”的真假谜团。黎雪宁的孩子，是确有其事，还是如苏逸所说，只是一个索要钱财的筹码？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像一片阴云，再次笼罩下来。
她心烦意乱地放下手机，不想再理会这些与她无关的纷扰。
*
几天后，为了转换心情，也为了支持合伙人，叶勤勤来到了“晓风明月”酒吧。
今晚是温小帅作为驻唱歌手首次正式登台的日子。
叶勤勤在角落的卡座找到了冯春晓。她今天穿了一件丝绒质地的墨绿色衬衫，配着黑色皮裤，深蓝色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依旧是那份又酷又飒的气场。
“晓姨。”叶勤勤打招呼坐下。
冯春晓看到她，眼睛弯起，笑容爽朗：“哟，勤勤来啦！你来看我可真好。我喜欢所有漂亮的事物，包括漂亮的小姑娘，看着就洗眼睛。”
叶勤勤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自己的鼻子：“就我，还漂亮？平凡得丢到人海里都找不到。”
“不要妄自菲薄嘛，”冯春晓摆摆手，语气笃定，“自信的女人最漂亮。”
叶勤勤阴霾的心情似乎透进了一丝光。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晓姨，你觉得……黎雪宁有多漂亮？”
冯春晓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捂嘴“噗嗤”笑出声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虽然只见过那么一面，但绝对是让人想征服那一卦的。明艳，有攻击性，像带刺的红玫瑰。”她模仿着当年调侃的语气，“我还问过你舅舅，‘顾生，追到手了吗？’你舅舅当时就笑而不语，那个表情啊……啧。”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亲昵：“我当时还逗他，‘你要是动作不快点，我可要下手了。’说真的，那样的美人，看得我都心痒痒。”
叶勤勤听得一惊，对于黎雪宁的魅力，认知又被刷新了一层。连冯春晓都曾被她吸引，那舅舅深陷其中，似乎更在情理之中了。
这时，台上的灯光亮起，温小帅抱着吉他走了上去。他今天特意打扮过，白衬衫，黑裤子，看起来清秀又紧张。
冯春晓立刻变回了专业酒吧老板的身份，目光锐利地投向舞台，不再插科打诨。“嗯，基本功很扎实，音准、气息都不错。”
她客观地评价道，随即话锋一转，“但和你差不多，不够自信。眼神有点飘，不够定，少了点‘舞台是老子的’那种劲儿。”
叶勤勤不由点头，温小帅确实有些放不开。
“不过没关系，”冯春晓勾起唇角，带着点驯兽师般的兴奋和自信，“我最会调教这种有潜力的小崽子。过两个月，你再来听，那绝对是天上地下，老子唱歌最棒！”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士气，却奇异地让人信服。叶勤勤本来心情还有点阴霾，和冯春晓聊了这么几句，竟觉得豁然开朗了不少。这个女人身上有种强大的能量场，能驱散周遭的负面情绪。
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歌，温小帅渐入佳境，台下也开始有了零星的掌声和叫好声。叶勤勤正沉浸在这难得的放松时刻，靠近洗手间方向的卡座区，忽然传来一阵不和谐的骂骂咧咧声，打破了酒吧原有的氛围。
“操！给你脸了是不是？”
一个粗鲁的男声格外刺耳，“是你先勾引老子的，现在装什么清高？”
冯春晓眉头一皱，身为老板，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她站起身，动作利落。
叶勤勤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冯春晓身后。拨开些许好奇张望的人群，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卡座里，一个看起来很野得男人正对着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人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而当那个被纠缠的女人因为愤怒和难堪而侧过身时，叶勤勤看清了她的脸。
里面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背心裙，外面却滑稽地罩着一件毛茸茸的的白色贵妇貂绒外套，脸上妆容精致，却掩不住此刻的狼狈和惊惶。
是佟真。
叶勤勤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世界，可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