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靳晔的是裴遥越发虚弱无力地连连咳嗽,冷白的面庞好似下一刻就会两眼一闭不省人事。
靳晔惊疑不定地凑上前仔细盯着裴遥,“怪哉,你这是真病了?”
靳晔身为武将心思向来不如文臣细腻,可他今日却难得地的心细了一把,想到什么之后,脸上神情变了又变,一改先前嬉笑玩闹的姿态,语气严肃:“难不成是你体内的余毒又复发了?”
原本坐在一旁悠悠看戏的方珲之不由得凝了神色,起身快步走到裴遥跟前查看。
他们几人少时相识,曾经亲眼看见过裴遥毒发时的情景,因此是少数知晓裴遥体内身患余毒的知情人。
这些年来,他们暗中为裴遥寻遍名医,却无一人能判断出裴遥身中何毒,不知毒素根源便无法对症下药,而当年下毒之人早早自尽,以至于此毒竟到了当世无人能解的地步。
如此数年,毒素在裴遥体内残存已久,几乎到了和他相生相克的地步。
他们得知老夫人此时离京,猜到裴府内或许出了什么事,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裴遥身上联想过一星半点。
两人越想越后怕,看着裴遥那如玉般冷白的面庞,仿佛真有积分病中苍白没气色的意味。
裴遥看着为自己忧神过度的好友,无奈摇头:“你们多虑了,我体内余毒凶猛,若真是余毒发作,我此刻如何能安然站在你们面前,同你们说笑。”
裴遥没打算将先前余毒发作命悬一线之事告诉他们,左右他已经安然无恙,且已经过去许久,没必要让他们再为自己忧心。
两人明显不信裴遥的话,凑近了些反反复复仔细打量,确认他真的没事才松了一口气。
靳晔知道裴遥没事之后,又恢复成先前乐呵的模样,紧挨着裴遥和他讲述自己两年在边关的所见所闻。
他们既然相识多年,虽说都在朝中为官,但裴遥被母亲看管得极严,除去偶尔回青阳老家祭祖外从未离开京城。
别说和靳晔这个武将比,就是方珲之公干游历过的地界都比他多。
靳晔少时是典型的皮猴子,闲不住,常取笑裴遥,说他是养在闺阁的瓷娃娃,坐井观天的井底蛙,不识天地广阔,山海浩荡。
直到偶然和方珲之撞见裴遥毒发,得知内情,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后,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再不说从前那些浑话,后来跟着父兄入军营历练,看遍边关大好河山,每每回京便第一时间凑到裴遥跟前,分享见闻。
方珲之坐在一旁安静听着,靳晔打小就口舌好,再枯燥无趣的事儿,落在他嘴里都能叫人听得目不转睛。
他借着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扫过裴遥周身。
不对劲。
喝完一盏茶后,提了一句要去解手,不消主人家同意就熟稔地往外走。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方珲之沉着脸回来。
裴遥与他视线相撞,又看了眼门外低着脑袋的明景,心知他已经知晓自己前些日子毒发的事。
裴遥神色镇静地看着方珲之,不等他出声,便云淡风轻解释:“是出了点意外,但正如你们所见,我还算命大,活下来了。”
靳晔满脸茫然地看着裴遥:“啥?”
他虽是武将,却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莽汉,方才怔愣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一会儿就想明白裴遥指的是什么,猛地一下站起来。
“裴遥!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们,要不是我们今日恰好得空来了一趟,你是不是就打算将此事彻底瞒下去?你还有没有把我们兄弟几个记在心里!”
方珲之相较靳晔心性沉稳许多,沉思片刻,紧接着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都平安过来了,好端端怎么会突然发作?难道是永王那边……”
几位王爷明争暗斗,朝中许多官员看似忠心耿耿效忠皇帝,实则早已经划分阵营各为其主。
自然也有少数以裴遥为首的官员尚未明确阵营。
清流从来不好做,裴遥一心为公为民,无心涉足权斗。
可他越是无心牵涉其中,就越有人迫不及待将他拉下马。
此前永王就曾多次向裴遥抛橄榄枝,但无一例外被裴遥谢绝。
永王此人,皇子时期不被皇帝重视,母亲出身寒微,仅仅只是宫中侥幸与皇帝春风一度获封嫔位的小宫女。在没有母族支持的前提下,短短数年却能凭借胆略才智坐上如今的永王之位,与其他几位王爷分庭抗礼,心机手段可谓深沉狠辣。
前些日子,永王阴着脸离开刑部的事在京中悄然传开。
永王在刑部和裴遥说了什么,又为何负气离开众人不得而知,如今这种特殊时候,即使不是永王下令动手,也难保有人想踩着裴遥向永王投诚。
方珲之很难不联想到永王身上。
裴遥面对方珲之的疑问,微微摇头。
“此次毒发实乃意外,你们放心,我与此毒周旋多年,深知如何压制,不必忧心。”
靳晔性子直,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得知裴遥意外毒发,一口气本就悬在心口迟迟下不去,这会儿瞧着裴遥不当回事的态度,顿时急了。
他抓住裴遥胳膊,红着眼怒斥:“裴遥!你身体的是毒不是糖丸,要你一命呜呼的剧毒!你竟还有闲心同我们在这里说笑!”
靳晔情绪激动,一双眼睛猩红得不像话,就连周身气场也陡然转变,流露出从战场淬炼出来的肃杀之气。
“前几日我听说南边出现一位医术了得的名医,我这就启程去把人给你带回来!”
靳晔掐着裴遥的肩膀,恶狠狠威胁道:“裴遥我告诉你,在我把名医带回来之前,你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否则等到来年清明,兄弟几个没谁给你烧纸上香!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像你这种浑身长满心眼的老狐狸,怎么说也得活个百八十年寿终正寝才够本!”
靳晔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抹了把脸,匆匆往外走。
方珲之拦住他:“冷静些,如今时局未定,周遭群狼环伺,你还嫌京中的情况不够乱吗?外面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裴府,盼着裴遥出错。裴遥本就被圣上禁足,你这样气冲冲奔出去,要不了一时半刻,消息就会传遍京城,朝中那些官员定会借题发挥攀咬。”
世家勋贵纵使人才济济也难免养出一些混不吝的二世祖,以往刑部遇上这些人的案子,不说轻飘飘揭过,也断不会动真格,大多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做样子给百姓看,私下里没两天就将人分毫不损的安然送回府。
但裴遥接手刑部以来,最是执法严明刚正不阿,民间百姓都道他是掌人生死的铁面判官,对他又敬又惧。而那些与他结怨的官员则将他视作眼中钉,无时无刻不盼着从裴遥身上撕咬下一块肉。
裴遥被禁足,老夫人又在此时离京,外界本就诸多猜测,若这时靳晔鲁莽行事,无疑是向那些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发出裴遥势弱的信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靳晔失控无力地朝着方珲之低吼了一句:“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方珲之张了张嘴,复又艰涩地闭上。
他此刻同样心乱如麻,想说点什么劝慰靳晔,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裴遥看着眼前为自己担忧的好友,心中熨帖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靳晔的肩:“堂堂镇北大将军,怎么还像少时那般毛毛躁躁,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气势都抛哪去了?”
靳晔拍开裴遥的手,胡乱揉了把泛红的双眼,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知道你们有说不完的大道理,反正命是你裴遥的,你自己都不稀罕,我着急上火又有什么用。”
裴遥听着靳晔透着气性的这番话,脑海里不由浮现少时无忧无虑四处玩闹的时光。
那时候他还没经历后来那些狠毒腌臜的算计,也尚未和好友参加科考置身漩涡,自然也还未遇见她……
遥远的记忆在脑中飞速掠过,裴遥无声轻笑了一声,看似洒脱柔情,可嘴角浅淡的笑意里却透着一抹化不开的苦意。
往常提及解毒一事,裴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
但此刻,裴遥听到靳晔提及名医,竟整了整衣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多谢。”
从来都将生死视作过眼云烟的人,破天荒表达出对生机的渴望。
靳晔以及方珲之齐齐怔住,意外他们不在京城的日子,裴遥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靳晔神情变幻不断,像是经历过大悲大喜后陷入癫狂般狂放地大笑了几声:“你放心!不论天南海北上天入地,我一定会把人带回来!”
靳晔深深看了眼裴遥,毅然决然往外走。
靳晔离开后,方珲之看着裴遥久久没有说话。
裴遥有了求生意志是好事,可他心底却隐隐有种预感,仿佛今日一旦分别,就会发生令他遗憾终生的事。
与他正相反,裴遥始终镇静自若,好似不论沧海桑田天塌地陷,也绝不会动摇心性半分。
自小就是这样,无须任何言语,裴遥只消站在那里,就足够成为他们所有人的主心骨。
方珲之内心渐渐跟着裴遥镇静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裴遥,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和靳晔一样下定决心,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们一定会找到能为裴遥解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