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的出现与消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旋即被更深的沉寂吞没。他没有再出现于我目之所及之处,仿佛那暮色中的一番对话,只是我灵力被封、心神恍惚下的一场幻梦。
可那“困于红尘”四个字,却如同烙印,灼在我的灵识深处,时刻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一个被剥夺了力量、放逐于凡间的囚徒。
戏班的行程依旧,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从一个城镇奔赴另一个村落。日子被车轮和脚步碾碎,化成账本上日益繁杂的数字,化成伙房里千篇一律的粗茶淡饭,化成夜宿破庙或帐篷时,身下硬板传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我日益沉默。
体内灵力的空缺,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虚弱感,如同大病未愈。曾经能轻易提起的灵木水桶,如今需要耗费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挪动;曾经一目十行的账目,如今需要反复核对,才能确保不出差错。凡人的躯体,是如此沉重,如此……易朽。
我开始真切地体会到“饥饿”、“疲惫”、“寒冷”这些字眼背后,是怎样具体而微的折磨。胃部的烧灼,四肢的酸软,夜半时分冻得僵硬的指尖……这些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霸道,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感知,将那些关于天道、关于法则的玄妙思辨,都挤压到了角落里,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属于生存的尘埃。
班主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从最初的感激与包容,变得复杂起来。我干活远不如从前利索,脸色也总是苍白的,吃得却似乎比以往更少——并非刻意,而是那粗糙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在这靠力气和手艺吃饭的戏班里,我正逐渐从一个“有用的识字人”,变成一个需要被照顾的“累赘”。
这一日,戏班在一个颇为富庶的县城得了贵人青眼,被邀至府中唱堂会。这是难得的肥差,赏钱丰厚,班主脸上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连带着对我也和颜悦色了些,破例允许我跟着进去,在偏厅等候,不必在外看守箱笼。
那贵人家的府邸,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是我在凡间见过最接近仙界景象的地方。只是,仙界的宫阙清冷空灵,而这里,处处透着人间的精巧与奢靡。丝竹管弦之声从正厅隐约传来,夹杂宾客的谈笑与喝彩。
我独自站在偏厅的廊下,望着庭院中一池残荷。已是深秋,荷叶枯黄破败,在萧瑟的秋风里无力地摇曳。池水倒映着灰白色的天空,和我同样苍白麻木的脸。
体内那被封印的本源,死寂一片。我尝试过无数次,想要引动哪怕一丝一毫的灵气,结果都如同石沉大海,只换来更深的无力感。司法天神亲手布下的封印,岂是我这微末道行能够撼动?
“明悟‘无欲’真谛,方可重归仙班。”
他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冰冷而遥远。何为无欲?是见那落水孩童挣扎而冷眼旁观?是看着这戏班众人为生计蝇营狗苟而无动于衷?是面对这凡尘疾苦,将一颗心修炼得如同我当初的石头本体一般,冰冷坚硬?
若这就是“无欲”,那我宁愿永远囚于这凡尘!
一股混着绝望的愤懑,在我胸中翻涌,激得我喉头一阵腥甜。我猛地咳嗽起来,扶住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石矶姑娘?”一个略带担忧的声音响起。
我抬起头,是班主。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眉头微蹙。
“没事。”我强压下咳嗽,哑声道。
班主打量着我,叹了口气:“石矶啊,我看你身子一直不见好……这走南闯北的,风餐露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次王员外家堂会,赏钱丰厚。你若愿意,我可以做主,多分你一些,够你在附近寻个安稳住处,做点小营生,也好过跟着我们颠簸。”
我怔住了。
他的话很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他是在劝我离开。
是啊,我一个来历不明、手无缚鸡之力、还时常病恹恹的女子,于这戏班而言,早已不是助力,而是负担。在这凡间,生存是第一要义,温情与收留,终究是有限的。
心头涌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比饥饿和寒冷更甚。这凡尘,我曾以为鲜活真实,如今看来,却也自有其残酷的法则。无用者,便被抛弃。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正厅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喧闹的动静,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呼、呵斥,还有杯盘落地的碎裂声!
“怎么回事?!”班主脸色一变,也顾不上我了,急忙转身朝正厅跑去。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动,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还未到正厅门口,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宾客惊慌四散,戏班的伶人们也吓得面无人色。只见主位之上,那位邀请戏班来的王员外,此刻正捂着胸口,脸色青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眼看就要不行了!
“老爷!老爷!”家眷仆役哭喊成一团。
“是……是中了邪!还是急症?”有人惊恐地喊道。
“快请大夫!快去!”
场面彻底失控。
班主站在门口,面如死灰。堂会上出了这等事,主人家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戏班别说赏钱,能否安然离开这县城都未可知!
我看着那在地上痛苦抽搐的王员外,他周身的气息混乱而污浊,隐隐缠绕着一丝不祥的黑气。这不像是寻常疾病,倒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或者,中了邪术?
若在以往,我灵力尚在,或可凭借神识探查一二,甚至以微末仙力驱散邪祟。可现在……
我只是一个被封印了力量的囚徒。一个连自身温饱都难以保障的凡人。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体内那死寂的封印,如同最沉重的枷锁,不仅锁住了我的力量,也锁住了我任何想要干预的念头。
妄动凡心,触犯天条——那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
见死不救,便是无欲吗?便是公正吗?
我曾这样质问过那高坐九天的神君。
可此刻,当真正的“生死”与“祸福”摆在面前,牵连着戏班几十口人的生计安危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那“无欲”二字背后,是何等冷酷的权衡,与何等沉重的……无能为力。
我只能站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眼睁睁看着,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或者,是另一场更严厉的审判降临。
暮色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落在王员外青紫的脸上,落在班主绝望的眼中,也落在我这具空空荡荡的仙体上。
这凡尘,果然是一座狱。
而我,连挣扎的力气,都已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