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场刺杀事件的热度,似乎在一夜之间被迅速降温。
皇帝当众下旨禁足皇后,回宫后却再未深究。
刑部和大理寺接到的旨意是“流矢误伤之事惊扰圣驾,涉事卫戍悉数罚俸,禁军统领降级留用”。
事件被轻描淡写,性质被盖棺定论。
可所有人都知道,那绝不是流矢。
婉儿回到白玉堂的当晚,落英缤便来了。
他没走正门,直接从后院飞身而入。
一见面,落英缤上下打量着婉儿,关切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婉儿摇头,给他倒了杯凉茶,“有听风吟替我挡了一箭。”
听到婉儿此言,落英缤似乎有些难为情,毕竟他可是吹牛在先的。
他接茶的手顿了顿,然后无话找话地问:“他伤得重吗?”
“他的右臂被箭矢贯穿,失血不少,不过未伤及筋骨。”婉儿神情黯然,似乎懒怠说话。
临了她又补了一句:“皇帝准他休息三日。”
落英缤的笑里不无讥讽:“是不是还升了他的官儿?”
婉儿本是冰雪聪明之人,怎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
她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老喜欢讽刺他?”
落英缤笑了笑,大大咧咧地在婉儿对面坐下,收起了笑容:“说正经事。我在围场外跟了一段那帮刺客,发现他们撤退的路线早已预先清理过,而且马蹄上裹了布,一过乱石岗就没了踪迹。”
“不是一般人!”婉儿吐出几个字。
落英缤点头:“对!都是老手,还颇有些军队风格。”
婉儿抬眼:“你也猜到是谁干的喽?”
“这还用猜?”落英缤打开扇子摇了两下,“不过即使猜到是他又能怎样,皇上恐怕……也不敢撕破脸吧?”
“是还不能撕破脸!”婉儿纠正道。
“唉……”落英缤长叹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便不再吱声。
“北疆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婉儿问起她最关心的事。
落英缤放下茶盏,一边提壶给自己续茶水,一边道:“赵大哥那边已把传言散布出去了,最近那些茶楼酒肆里都开始议论罗刹人可能增兵边境之事。”
“地方官府那边有什么反应?”婉儿抬眸。
“暂时还看不出有何反应,不过,赵大哥说灰熊和那个罗刹边将尤里那里……倒是有点眉目了。”
“哦,怎么说?”婉儿身体忽然前倾,面露好奇。
“灰熊果然好赌,在罗刹边境的赌坊里欠了一屁股债,债主是当地一个罗刹贵族。”落英缤笑了笑。
“尤里呢?”婉儿迫不及待地追问。
“他更是既贪财又好色。”落英缤语气带了点讥诮。
稍顿,他又道:“据查他的情妇是一个罗刹木材商人的女儿,那商人有一批货最近被卡在大悦国这边的关卡上,正想法子往回运。”
婉儿长舒一口气,笑道:“果然有缝隙可撬,只是不知赵大哥何时去撬?”
“赵大哥已经派人去接触了,但需要时间,而且还要看准时机,这种事急不得。”落英缤正色道。
婉儿点了点头:“这个我懂,这是细活,得像熬药一样,火候到了才有成功的把握。”
落英缤又提醒道:“倒是你,可得小心咯,他们既然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婉儿明白他说的是某人刺杀她的事。
她揉了揉眉心道:“这我知道。最近一段我肯定会小心提防的。”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落英缤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婉儿一眼:“还是那句话,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你别总硬撑着。”
婉儿顿感心口微暖,默然向他点了点头。
落英缤一句“走啦”,便身形一闪没入黑暗之中……
第二日,宫里的太监给婉儿送来了皇帝的封赏,无非是一些绸缎和药材等物。
临走前,传旨太监将婉儿拉到一旁低语道:“贤妃娘娘让奴才给您带句话,说长安公主近日老念叨您,若您得空了可多去宫里走走。”
婉儿深谙其意,便决定于次日递牌子进宫。
第三日一早,婉儿如约而至蕙芷轩。
见到长安公主后,婉儿发现她确实有些蔫蔫的。
乳母说是天热,小公主胃口不好。
婉儿陪着小公主说了会儿话,又给她轻轻按摩手上的穴位,她才渐渐有了精神。
贤妃在一旁看着,等公主睡了,才引婉儿到偏殿说话。
“前日围猎的事,本宫听说了。”贤妃屏退左右,声音压得极低,“把你吓坏了吧?”
“多谢贤妃娘娘关怀,我倒也无事。”婉儿答。
贤妃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帕子:“皇后这一禁足,本宫这心里……反倒更不踏实了。”
婉儿抬眼看向她:“我知道娘娘的苦衷。”
贤妃沉默片刻又道:“皇上昨夜来看了长安,坐了一会儿,突然问本宫……若北疆有战事,他该当如何’。”
婉儿心头一凛,心说看来皇帝已急上心头。
只听贤妃苦笑道:“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只好说‘皇上圣明,自有决断’。皇上听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句……‘是啊,朕该有决断了’。”
她看向婉儿,眼中有着深深的忧虑:“周伴读,你说这北疆……是不是真要出事了?”
婉儿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她深知贤妃所问的其实就是皇帝想问的,因为皇帝深知她与江湖人士的关系密切,但她还不能向他透露关于借助江湖人士暗中调查的详情。
只因还不到火候。
还因天保皇帝的多疑。
于是,她讳莫如深地对贤妃笑了笑:“正所谓无风不起浪,传言有时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
贤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婉儿,叹息道:“唉……只可惜本宫是个无用之人,不能为皇上分得半分忧愁!”
……
从蕙芷轩出来后,婉儿在宫道上慢慢走着。
七月的日头毒辣,照得宫墙一片白晃晃的刺眼。
远处有太监宫女匆匆走过,影子投在青石地上,拉得细长。
在即将出宫门时,她遇见了听风吟。
只见他穿着一身深色常服,右臂处微微隆起,显然里面是包扎着的绷带。
他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笔挺。
二人在宫门甬道里迎面相遇,避无可避。
“婉儿见过听大人。”婉儿敛衽施礼。
“周伴读。”听风吟抱拳还礼,声音平淡。
宫闱之中耳目众多,他们不得不如此见外。
短暂的沉默后,婉儿轻声问:“伤势……怎样了?”
“已无大碍。”听风吟答得简短。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关切道:“你的脸色不好,要多休息。”
“多谢。”婉儿颔首。
对于二人这种虚假的客套,婉儿感到十分别扭,可又不得不如此。
显然,听风吟也是同样的感觉。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听风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说道:“如今宫内宫外都不平静,你凡事……要多加小心。”
婉儿“嗯”了一声,然后道:“你……还有事吗?”
“哦……我……没事!”听风吟侧身让开道路,示意她先行。
婉儿走过他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金疮药气味。
她脚步微顿,终究没再回头,径直向宫门外那片炽烈的阳光走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光里,听风吟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抬起手按了按右臂的伤口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或许那不是箭伤之痛。
而是他心里某个地方的莫名之痛。
他转身,默然向深宫里走去。
皇上还在紫宸殿里等他商议一些要事,急事。
有关于围场刺杀事件的,也有关于坊间传言的,总之他们有太多的事需要商议。
他的脚步沉稳,背影在幽长的宫道里显得格外孤寂。
……
宫门外,婉儿坐上回府的马车。
此刻,她正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脑子却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镜头。
贤妃的忧虑,皇帝的试探,听风吟欲言又止的叮嘱……还有落英缤正在铺开的那张针对灰熊和尤里的网。
李涣成必定不会罢休。
皇帝也不会一直隐忍。
而那支射偏了的冷箭就像一声警报,宣告了平静日子的结束。
接下来,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抑或是一场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