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大牢。
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冰,刺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霉味的腥气,连烛火都瑟缩着,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堂上,顾昭之的心腹,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成,一连拍了三次惊堂木,声声沉闷,如重锤砸在石板上,在空旷的牢堂中激起低沉的回响,却始终砸不开心堂下那群官员紧闭的嘴。
“姓名、官职、所涉何事,说!”李成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喉间滚出的字句像刀锋刮过铁器,刺耳而焦躁。
堂下跪着的几名官员,皆是沈砚党羽中品级最低的,此刻却个个垂着头,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勒得发紫,指尖微微颤抖,却无人抬头。
他们像一排被冻僵的枯木,任寒风呼啸,只闭目硬扛。
任凭如何审讯,回答的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整整一个上午,审讯毫无进展。
这群人仿佛被人提前下了命令,铁了心要当个哑巴,将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身上,也绝不牵连上位者。
消息传回相府,顾昭之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他清楚,这是沈砚的后手。
这些小官,要么是收了足够的好处,要么是家人被捏在手里,否则绝不敢如此顽抗。
强行用刑,恐落人口实;耐心耗着,又怕夜长梦多。
一时间,竟陷入了僵局。
就在书房内气氛凝重之时,苏晚一袭素衣,悄然步入。
她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裙裾拂过青砖的细微窸窣,如风吹过枯叶。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本从沈砚书房抄出的名册。
“相爷,审不动,是因为他们自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断无可断。”
她的声音清冷如泉水,瞬间驱散了房内的燥热。
她将名册在顾昭之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纤细的手指点在上面,指尖微凉,触到纸页时发出极轻的“嗒”声。
“我方才命人将名册按供银数额重新排了一遍,又与吏部官员的品级名录做了比对,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规律。”
顾昭之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只见名册上,那一个个名字背后标注的银两数目,竟与官职品级呈现出诡异的反比。
“供银千两者,多为七品小官。供银五百两者,已是六品主事。而那些四品、五品的侍郎、少卿,名下竟分文未供。”
苏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光芒,仿佛暗夜中悄然睁眼的猎鹰。
“他这是在收买人心?”顾昭之有些不解。
“不,”苏晚摇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这是在埋雷。沈砚只让小官出血,却让大官白拿好处。他用银子捆绑住了底层,用利益诱惑着高层。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是在逼他们互相猜忌!小官会想,凭什么我倾家荡产,你们却坐享其成?大官则会怕,这些出了血的疯狗,会不会有朝一日把自己也给供出来?”
她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运筹帷幄的将军,瞬间找到了敌军阵法的唯一破绽。
“釜底抽薪,需先乱其军心。”苏晚看向一旁的赵管事,语速极快,条理清晰:“赵管事,立刻放出风声,就说相爷已经定下处置章程:凡在此案中,向沈砚供银千两者,证据确凿,流三千里;供银五百两者,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赵管事一惊:“那……未供银者呢?”
苏晚冷笑:“未供银者,若能主动坦白,揭发沈砚罪行,可既往不咎,保留原职。”
这道命令,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刃,精准地插进了沈党联盟的心脏。
它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幻想,却又给一部分人开了一扇求生之门。
紧接着,她又转向崔九,递过一张纸条:“崔九,你亲自去一趟兵部王侍郎府上,将此话暗中传到。就说,相爷拿到的沈砚密账中,清清楚楚记录着他‘年取万两’的款项,明日早朝,这本账簿便会呈于御前。”
“年取万两?”顾昭之
“我知道,”苏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狡黠,“但王侍郎不知道。他做贼心虚,只会以为我们掌握了他所有罪证。当死亡的威胁具体到银两数目和时间,他就没空去思考真假了。”
风声,一夜之间刮遍了整个京城。
官场之上,风声鹤唳。
那些供过银子的小官们,想到流放三千里的凄惨下场,彻夜难眠,悔恨得恨不得撕了自己的手。
他们蜷缩在床榻上,听着窗外夜雨敲打瓦片的滴答声,仿佛每一滴都落在自己的心上。
而那些未供银的大官,则在庆幸之余,又生出了新的恐惧——那些小官会不会为了戴罪立功,把自己给卖了?他们在书房踱步,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冷汗浸透了中衣,眼神在烛火下闪烁不定。
信任的堤坝,在苏晚掀起的巨浪下,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痕。
当夜,三更刚过,相府侧门被敲响。
三声轻,两声重,节奏急促如心跳。
兵部侍郎王大人,像一只丧家之犬,连官服都来不及换,穿着一身便服,面如死灰地求见顾昭之。
他一见到顾昭之,便双膝跪地,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三封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信,泣声道:“相爷!下官糊涂!下官是被沈砚蒙蔽了!这……这是他与边关守将的通信,他……他意图染指兵权,欲借兵变,行……行夺权之事啊!”
顾昭之接过密信,指尖触到油纸的粗糙与微潮,眼中寒芒一闪。
这三封信,比那本账册的分量,重了何止百倍!
王侍郎的倒戈,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工部的两位主事便联名求见都察院,将一份长达万字的供状呈上,详细供述了沈砚如何通过操控官员考绩,安插亲信,将工部几乎变成了他的一言堂。
雪片般的供词开始飞向相府和都察院。
苏晚坐在灯下,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如一尊静默的剪影。
她让崔九取来一张京城舆图,用朱笔将被供出之人一个个圈出,又用墨线将他们与举报者相连,供词内容、罪责轻重,皆一一标注在旁。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张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党羽分化图》在她的笔下逐渐成型。
她将图呈于顾昭之案前,烛光映着她明亮的眼眸:“相爷请看,小鱼已争相弃网,那些自以为能独善其身的大鱼,也快要自乱阵脚了。”
她的第二步棋,随即落下。
她命崔九,将那份“未供银者”的名单,悄悄抄录了数份,分别送至名单上各人的府中。
每一份名单上,都附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她模仿顾昭之笔迹写下的一句话:“顾相知你被胁,特予自新之路。”
这不啻于一道催命符,更是一道救命稻草。
当夜,一名素有清名的御史,在家中看到这份名单和字条时,当场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手指抚过那行字,指尖触到纸面的微涩,仿佛触到了命运的裂痕。
他知道,自己收受沈砚好处的事情,顾相已经了如指掌。
再顽抗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而这“自新之路”,是他最后的机会。
第二日,金銮殿上。
不等顾昭之发难,那名老御史便抢先出列,声泪俱下,痛斥沈砚“以财驭官,败坏纲纪,其罪当诛”,并将自己如何被胁迫、如何半推半就的过程公之于众,恳请圣上降罪。
满朝哗然!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七日之内,沈砚案三十六名核心党羽,二十八人主动坦白,剩下八人,则被同僚毫不留情地举报揭发。
一张经营多年的大网,被苏晚用攻心之计,撕得支离破碎。
顾昭之依据罪责轻重,分批处置。
重者交由三法司会审,轻者或降职,或罚俸。
雷霆手段之中,又显出分化处置的余地,朝野上下,无不称赞。
连皇帝都忍不住在退朝后,对顾昭之道:“昭之治政,刚柔并济,朕心甚慰。”
经此一役,顾相权势愈发稳固。
退朝之后,数名平日里摇摆不定的中层官员,悄然递上了投效的名帖,想要靠上这棵大树。
夜深人静,相府书房。
苏晚将那些名帖一张张投入灯火之中,看着它们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
“他们不是在效忠你,”她轻声道,“他们只是在害怕,怕下一个被查到的,就是他们自己。”
顾昭之凝视着她,烛光在她眼中映出一片璀璨的星河。
他伸手,握住她略带凉意的手,声音低沉而真挚:“可若没有你,我连查的法子都没有。”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浅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默契,更有并肩作战的决意:“那我便继续帮你……查得更准些。”
她说着,从那份《党羽分化图》上,抽出工部主事的供词,指着其中一处不起眼的记录,轻声道:“譬如这里,这位主事说,他两年前升迁,调任文书是沈砚亲自批的。可我查过,那份文书的最终核验签印,却来自宫门轮值的一位禁军校尉。工部官员的调任,为何需要一名禁军校尉来画押?这就像一根错位的线头,不起眼,却说明整件衣服的经纬,都可能织错了。”
顾昭之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而千里之外,天牢最深处。
沈砚靠着冰冷的墙壁,寒气透过粗布衣渗入肌肤,他听着墙角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如同细针扎在耳膜上,脸上毫无败者的颓唐。
他望着那小小的鼠洞,仿佛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苏晚,顾昭之……你们以为,扳倒了朝堂上的我,便算是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