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分明有现成的府医,就算担心她伤势未愈,也犯不着大材小用。辞盈心中不解,却还是移步到隔间。
黄昏将要隐没,半轮夕日沉入屋脊,逆光如游走于宣纸的笔墨,勾勒出女郎的眉眼。幽丽柔婉,似含无尽雨意云情。
辞盈半拢裙裾起身见礼,腰间环佩叮当。
从鹿愁山回来后,江聿又给她送去不少钗环钿璎,她自己心境也有了变化,逐渐愿意打扮。
抬头时恰巧视线相撞。
对方微微一怔,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位禅师看她的眼神带着些许微妙。仿佛在看一个放在哪都不妙的烫手山芋。
再细看又恢复如常,辞盈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江女郎。”
与了慧截然不同,对方非但没有称她为女檀越,号脉时更是取出一条半透明的细长丝线。
尘埃微小,丝线半悬。
犹如荷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
辞盈低头看着系在自己腕上的一端,好奇心盖过拘谨,“还以为悬丝诊脉只是传闻,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种奇术……”
她是个文火慢炖的性子。
与赵灵芸陶术等,都是缓过一段时间才能熟络。
望闻问切,直接省去一半,僧人默不作声地收起丝线。
隔间与寝居仅设有一道漆画屏风,蕴出余霞绮丽的色泽。
群山揽翠,万叠云散。
正是上次她藏身之所。
僧人步子不快,却十分稳当。眼见要越过屏障之际,檐下铜铃俶尔一声清响,他轻叹着回头。
“女郎,已过生死大劫。”
辞盈袖下的手微微收紧,笑道,“我知道。”
陶府的那场筵席,她就该死在火海里。
面目全非,骨焦肉烂。
“禅师还会相面吗?”
“只识一二,也只可说一二。”跛脚僧人坦言,“天机泄露多了,容易天打雷劈。”
少女诡异沉默了下。
又问,“敢问禅师我之一二?”她这时候脑子总是动的格外快。
对方只说生死大劫。
万一还有别的劫数呢?
“送与女郎一句——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辞盈连他何时离开都没发觉,她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里,像是走在半道突然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
满脑子都晕乎乎的。
她余生不仅能离开江氏这个囚笼,还能游历四方看遍千山万水?
深埋在心底许久,被蓄意压制几乎以为不可能实现的种子,仿佛看到希望的阳光,挤压着膨胀着。
一经萌发便再难抑制。
她快被关疯了。
…
辞盈还一心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期许。银质帐钩落下一边,帐幔深垂至地,如安静无声的潮汐。
僧人将情况细细说了。
“女郎仍是白璧之身。”
本来他一个出家人不该插手这种事,尤其对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女郎。要想验身大可以找个有经验的仆妇。
但或许是怕鹿愁山一事落到江老夫人耳朵里,害了江五女郎,这才请他来。魏朝对女子名节并没有多苛刻,尤其大乱后,血肉能被践踏成脚下泥、腹中食。
哪里还有人会在乎虚无之物?
如果不是江老夫人上了年纪,脑子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压根不用这一出。不管怎么是个好消息。
可听到好消息的江聿,并没有露出任何轻松之色。
一度冷淡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关心辞盈这个妹妹?
乌发柔顺垂落至臂弯处,青年垂眼凝视着紧贴腕骨、那一朵朵像是开在冷白肌肤上的梅花,平静到诡异。
“郎君?”
鸣泉以为他没听到,轻唤一声。
眉睫微动,江聿这才缓缓抬眸,瞳孔浅到泛白。
蛛丝一般将所有情绪束缚在底下。
对的,只是个梦……虚幻的梦而已,现实中他还是她那个清润如玉的兄长。
说不上来是清醒庆幸更多一点,还是遗憾失意更多一点。就像挣扎的赌徒,想赢钱却怕输掉兜里原有的。
既暗幸没有迈出最后一步,还能勉强维持表面情谊。
又落寞仍值守于兄妹界线外。
“冬寒侵肌裂骨。”跛脚僧人说道,“女郎从高处跌落,虽未伤及要害,但恐日后对子息有碍,最好开个方子养上一养,再以针灸通行气血。”
…
回后院这一路上,辞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反正看什么都好。
身体里似乎充满一股气,让她双脚踩着棉花般,整个人都飘飘然的。以至于撞见廊外提着长剑、怒气冲冲的江等容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大胆!一群不长眼的狗东西!就凭你们也敢拦我!”
一段时日没见的江等容,嗓门依旧大到能掀了整座江府。
还未完全开春,她一身鲜艳石榴红,腰间长穗荡的分外张扬。
地面雪水才化不久,残留的道道湿痕蜿蜒在果露青石上。江等容披头散发,左右各被四名女婢死死拖住,却还能抬脚去踹人,甚至是龇牙咬人,实在彪悍。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我要把你们切碎喂狗!!”
看来今日董氏不在府上。
情况有些不妙,辞盈转身就想开溜,但还是晚了一步。
对方目光嗖地精准锁定她,眼里快喷出火了,“站住!江五娘你是死的吗?还不快过来帮我一把!!”
被骂死的辞盈是真不想帮她。
但自小被使唤惯了的双腿,有些不受控制。
“四姐姐这是怎么了?”
江等容闯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天天都能让董氏心梗突发的存在,可提剑出来还是头回见。
“还记不记得阿姐文定过书时,那个描眉擦粉的婢子?”
尽管人被架着,江等容嘴上仍连珠炮般没闲着。她面红耳赤,胸口剧烈起伏,不过不是羞的,是被气的。
辞盈眼睑微落,“记的。”
最早就是她撞破两人有私情。
否则以袁氏与袁桓之清名在外,谁能想到背地里藏了这等腌臜事?江令姿得一头扎进跳进火坑,才能发觉。
江等容咬牙切齿。
“那根本不是咱们府上的,而是袁桓之养的臧获!肚子都快比他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