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身子不要紧吧?”
宁氏嫁妆里有两匹千里良驹。
但不见春毒入骨髓,江聿只在幼年时粗浅学过骑术。之后身体一日比一日不好,再也没有持过缰绳。
不敢想象连夜奔袭,又吹了寒风,情况会有多糟糕。
“方郎君去瞧过了,说不妨事,女郎只管安心。”
注春不敢告诉她。
江聿寒症发作,高热不退,汤药怎么也灌不进。鸣泉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一劫是迈不过去了。
谁知到了夜半,青年也不知梦见什么,烧得满面潮红。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绞着身下被褥,脖颈青筋毕露显出狰狞之态,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被汗水打湿。
方樾守了一宿。
号脉时虽神色有异,可对方体内的热潮到底平息下来了。
辞盈哪里也去不了。
她手伤未愈,暂且只能留在观水寺。
陶术前来探望时,她正坐在窗下,披着一件兔毛滚边的斗篷,连日卧病在床让那张巴掌大的脸,没有半点血色。
檐下残雪融化汇成涓流,暖明色的光从中透散,笼罩在她眉眼处,显现出琉璃一样的清透。
窗外鸟雀啁啾,少女目光有些空茫。
百无聊赖对着天际那几朵青灰铅云发呆。禅房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散的苦药气息,他抱臂倚在门前,懒散笑道。
“养伤烦闷无趣的很,女郎想不想出去玩儿?”
辞盈回过头。
青年恰巧几步走到近前。
难得正冠纳履,穿戴齐整。与其妹陶素馨不同,他骨量更大,给人一种异族羌人般的深邃之感。
光亮被高大身形挡住,只隐约透出些许模糊轮廓,更衬疏眉朗目,落拓不羁。
她觉得新奇,不由多瞧几眼,“郎君今日这身衣裳煞是好看。”
毕竟往常襟怀大敞,一副恨不得将衣裳开到腰际的模样。也是关系熟稔后,方知对方仅沉浸于饮酒作诗,风流之名恐怕就是因为衣裳不好好穿的缘故。
“还是女郎有眼光。”
不分男女老幼,被夸皆是心花怒放。陶术张开双臂,特意在她面前转了几圈,“不枉费我视女郎如知己,还带了好酒来。”
辞盈这才注意到,案上不知何时摆了两坛未开封的梅花酒,期期艾艾挤在赵灵芸送的那堆东西里。
饶是情绪稳定如她,也没忍住露出不能镇定的表情。
这人不单想请伤患出门游玩。
……还想把酒言欢。
见她两眼溜圆,一副说不出话却又实在不想拂了对方好意的模样,陶术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骗你的。”
他半蹲下身,一团毛茸茸的雪白立时从怀中拱出,抖了抖尖耳,“还是此物更适合给女郎解闷。”
“雪团?”
辞盈惊声,“你是怎么把它带出来的?”
对方神色自如,“上门偷的。”
“……”
小狐狸四爪落地,先是眨巴着乌黑水润的眸子,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二话不说咬了旁边的狐贩子一口。
“嘶。”
哪怕是幼狐,也牙尖嘴利。陶术倒吸一口凉气,赶忙躲开,“这小狐有灵性,好生记仇。”
日光浅淡,水色与云霭斑驳,掩映着庭前凝结的青霜。陶术随性而坐,与她闲谈,梅花酒见空一坛。辞盈滴酒未沾,他倒好,自带自销。
青年半仰着身子,脸颊酡红。
目中已有迷离之色。
下意识想像往常那样解衣当风,手伸到一半蓦地想起什么,讪讪放下。
对面的少女拥着小狐,“陶郎君可知五石散?”
陶术原是有几分薄浅醉意,听到这话,瞬间酒醒大半。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手肘撑地,半直起身子,“那就是个害人玩意儿,沾不得的。”
当今崇尚老庄之学,清谈讲玄盛行,许多人为了追求名士风度,或饮酒服散、或纵情山水,陶术也算其中之一。
只是他父亲陶刺史不喜。
辞盈囿于深闺,对其仅有所耳闻,了解并不深。眼下见他如谈虎色变,想到梦里那人所告知的,不禁正色。
“是有什么不好吗?”
“这东西容易上瘾,浑身燥热难耐,须与寒凉之物中和。”陶术说道,“前有名士长期服散双目失明,丢了性命,以为金石延寿,反为金石所误。”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辞盈沉默半晌,又问,“那五石散价几何?”
今日所谈问题有些古怪。
陶术看了她一眼,摇头答道,“平民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卖妻鬻子不在少数,更遑论买消遣呢。倒是一些买不起的,会装作石发混入其中充面子。”
他这么一说,辞盈心里便有数了。
若说无意服用,必不可能。
可那日她从何老夫人寿宴而归,谁会对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年轻女郎下手?
她脸色实在不对,陶术又看一眼,轻声询问,“可是有人给你服用此散?”
辞盈苦笑。
也不瞒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托出,只不过中间省略了梦中人救她的那段。
“不知是何人要害我。”
以她的性子,几乎不会得罪人。
府中倒有风声,说是江等容看她不惯,想将人当水泼出去。
但被当事人撞破并抽了几鞭子后,最终消停。
空酒坛在地面咕噜噜滚动,浓郁的红梅香杂糅着点山野寒冬独有的遒劲热烈,盖住一室药气。
陶术将那盏掺了安石榴汁的胡羹,往她面前推了推。
“没记错的话,何老夫人寿辰之日,你与舍妹换了位置?”
他记性很好,就是无心仕途。
辞盈点头。
席位依照家世名望而列,照理说她与陶素馨不可能坐到对方位置上,可那次确确实实换了。
她是为了和江聿坐一块。
结果人却没来。
有时候一个问题能困顿许久,也能一点即通。陶术眯了眯眼,“就何二那个酒囊饭袋,也敢肖想登天?”
他说的何二正是死在自己手里那个。
心底一阵发虚,辞盈连忙转开话题,“所以那日我身旁坐着的……”
“是我。”
青年抛着一枚红艳艳的果子,指节白皙,衣襟微松,迎着她愕然的目光,醉意朦胧笑了起来。
“上巳节,我与女郎并非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