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哑巴正独自扫地。楼内的丝竹喧闹与他隔着重重门户,恍若两个世界。旁人多趁着此时没人看管偷懒歇着。唯有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依旧低眉顺眼地挥动扫帚,将满地落叶归拢到一起。
阿汀站在不远处,先望了眼他单薄的背影,才轻唤出声:“哑巴。”
哑巴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那副沉默模样。
阿汀知晓他口不能言,也没有等他回应,径直上前从他手中抽走了扫帚。
哑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僵在原地,不解她为何这般做。
阿汀抬眸看他,语气带着几分复杂,却又格外清晰:“你走吧,这里不能留你了。”
哑巴的手攥了又松,指节泛白,反复几次,才勉强稳住身形。
阿汀瞧着他这副无措又像被丢弃的模样,心底竟生出几分不忍。可转念一想,这是姑娘的吩咐,定有她的道理,让他走,终归是为了大家好。
“这是姑娘的意思。”阿汀咬了咬唇,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听到“姑娘”二字,哑巴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暗了下去。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迟疑,转身便朝着后院的角门走去,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
是她的意思。
哑巴心头明白,他的存在,终究是会给她惹来麻烦。既如此,他走便是。这段时日的庇护,已是他漫长暗寂的人生里,唯一照进的光亮,足够了。
房内,宝珍与雪姑娘静坐片刻,阿汀便回来了。
她朝雪姑娘颔首:“姑娘,他走了。”
雪姑娘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指尖依旧轻捻着茶盏,面上瞧不出情绪。
走得倒是干脆,宝珍微挑唇角,心中暗忖,他未必不知,销金窟外等着他的是什么,却依旧毫不犹豫地离开,倒有几分意思。
她放下手中茶盏,“既已办妥,我也该告辞了,多谢雪姑娘今日的茶。”
雪姑娘起身,微微颔首行礼:“县主慢走。”
宝珍重新戴好帷帽,推门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
阿汀望着房门,欲言又止:“姑娘,真的……就这样让他走了吗?”
雪姑娘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却又异常清醒:“阿汀,心怀善念是本性,可若自身尚在泥沼,便不必勉强伸手去渡旁人,救不了别人,反倒会拖垮自己。”
这话,像是说给阿汀听,更像是她对自己的告诫。
宝珍依着雪姑娘所言,从销金窟侧门离开,刻意绕了段远路,才折返至马车旁。
顾左见状,连忙上前掀开车帘:“小姐。”
宝珍俯身入内,沉声道:“去角巷。”
顾左愣了一瞬,虽心有疑惑,却未多问,应声:“是。”
马车缓缓驶动,宝珍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与霍随之的对话——
她当时问:“若那人离开销金窟,你猜他会往何处去?”
霍随之指尖轻点桌案,眼神笃定:“我猜,是角巷。”
思绪回拢,宝珍虽从没去过,但她却听过。角巷是京城藏在繁华背后的暗角,鱼龙混杂,住的多是异乡来京谋生、买不起宅院也住不起客栈的底层人。
那是富贵京城不愿示人的另一面,聚居着无数挣扎求生的“人下人”。
生而为人,偏要被分出三六九等,何其可笑。
可不得不承认,离开销金窟的掩护,那人在京城再无容身之处,角巷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此时,霍随之从巷口缓步走出,望着宝珍的马车朝角巷方向驶去,眼底掠过几分复杂。
找宝珍帮忙实属无奈,他本不愿让她过多卷入这场纷争,可她终究还是要去角巷。
他抬手朝暗处招了招,追云立刻纵身跃下:“小侯爷。”
“角巷的布置,都妥当了?”
“回小侯爷,一切准备就绪,只待鱼儿入网。”
“很好。”霍随之颔首,语气多了几分叮嘱,“到了地方,你暗中跟着,务必护好县主周全。”他知晓顾左、顾右武功不俗,可暗处的算计防不胜防,容不得半分大意。
宝珍自然要去角巷,这场精心布下的戏,她怎甘心错过?但她从不是鲁莽之人,绝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就在马车即将驶入角巷地界时,宝珍忽然出声:“停车。”
顾右猛地勒紧缰绳,马车稳稳停下,他疑惑道:“小姐,前面便是角巷了。”
“我何时说要进去了?”宝珍淡淡反问。
说罢,她掀开车帘,利落跳下车,对二人吩咐:“把马车找地方藏好,莫要引人注意。”话音落,便径直走向旁侧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抬手轻叩三声门环。
顾左、顾右愣在原地,正不知所措时,那院门缓缓开了道缝,小五探出头来,见是宝珍,才将门拉开些,躬身行礼:“县主。”
宝珍颔首示意,转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二人,眉梢微挑:“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让你们去藏马车?”
顾左、顾右这才回过神,连忙牵着马车往远处僻静处去了。
宝珍这才抬步走进院子,小五左右张望确认无人留意,才放心将大门严严实实地合上。
院内的小七见了她,忙快步迎上前,躬身行礼:“县主。”
宝珍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自她受封县主、领到实赏后,便暗中吩咐小五、小七在角巷附近置下了这处院子。
她从不是什么未卜先知,只是偏看重角巷这鱼龙混杂之地。毕竟她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最是清楚,那些沉在尘埃里的人,往往最容易生出意外之喜。
早在霍随之提及角巷前,她心中便已有了几分猜测,于这场局而言,角巷本就是个藏锋纳锐的好地方。
这处院子是她早早就暗中置下的,用的从不是自己的名头,隐秘至极。无论是霍随之,还是那藏在暗处的幕后之人,都绝不会知晓此处。
她只需安坐于此,做个静观其变的看客,静待这场好戏开锣。
哑巴抬手拢了拢遮面的布巾,将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低着头,脚步沉缓地踏入了角巷。
而在他身后,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正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跟着踏入了这片鱼龙混杂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