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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毒事件平息后的第三日,靠山屯刚刚缓过来的一口气,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给冻了回去。

雪花大如鹅毛,密不透风地砸落下来,砸在屋顶、树梢、瓦檐上,发出细碎而沉闷的“簌簌”声。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苍白,连呼吸都凝成了白雾,在空中短暂停留后便被风卷走。

村庄仿佛被封进了一只巨大的冰棺,连狗吠都哑了。

然而,比风雪更冷的,是人心深处悄然滋生的毒。

“听说了吗?那林英,怕是早就知道猪肝有毒,故意不声张,偏要等到人都倒下了才出手,就是为了显摆她的能耐!”

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缩着脖子躲雪的汉子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割得人耳膜生疼。

“可不是嘛!一个女人家,发号施令,底下近百号爷们儿都听她的,这成何体统?山神爷能答应?我看啊,这事邪乎得很!”

另一人搓着冻得发紫的手,呼出的白气在眉梢结成细小的霜粒。

就连几个曾领过林英药膳、对她千恩万谢的妇人,此刻也聚在自家门洞里,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来回摩擦取暖,一边嘀咕:“她那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说到底,咱们的命可都捏在她手里了。”

人心就是一锅滚水,捧得高了,稍有晃动便会倾覆烫手。

狗剩一头撞开林英家的院门,满脸焦急,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带着颤音:“英子姐,不好了!灶房后墙……后墙被人用刀划了字,还、还泼了黑狗血!”

那股腥臭味即便隔着风雪,也刺得人鼻腔发酸,喉头一紧,几乎要呕出来。

狗血黏稠发黑,顺着砖缝缓缓滑落,像某种不详的符咒。

林英正在屋里用磨刀石细细打磨着一把剥皮小刀,石面与刀刃摩擦发出“沙……沙……”的节奏,稳定而冷峻。

闻言,她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指节微微泛白,但动作依旧沉稳。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两片浅影,像两片静止的蝶翼。

屋外的风拍打着窗纸,发出“啪啪”的轻响,如同心跳。

直到小刀的锋刃在灯火下闪过一道寒光,映亮她沉静的瞳孔,她才放下工具,站起身。

陈默也跟了出来,看到墙上那两个用刀刻得极深、又被狗血涂抹得狰狞可怖的“妖女”二字,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指尖触到墙面,黏腻的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搅。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非议,而是赤裸裸的诅咒和挑衅!

林英却异常平静,她没发一言,没问一句是谁干的,只是默默走进屋,从那个神秘的空间里取出一小桶清冽的寒潭水。

水色幽蓝,触手冰凉,仿佛能冻结灵魂。

她用干净的麻布蘸着水,一遍遍擦拭着墙面。

布面与墙面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污浊的狗血遇到寒潭水,竟像是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消融分解,化作一缕缕淡灰色的雾气,不留一丝痕迹。

很快,墙壁便恢复了原样,只有那两个刀刻的字迹依旧刺眼,像山岩上的裂痕。

林英又转身回屋,取来一张鞣制好的干净狍皮,大小正合适,将其平平整整地覆盖在字迹之上,用四枚木钉钉牢。

狍皮洁白如雪,触手柔软温润,与那冰冷的砖墙形成奇异的对比。

一片洁白无瑕的兽皮,掩盖了所有的污秽与恶意。

无声的举动,却比任何愤怒的辩解都更有力量。

做完这一切,她才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英子,这样下去不行。”陈默的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流言如山火,一旦烧起来,再想扑灭就难了。我们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又要散了。”

林英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被风雪笼罩的北岭,那里的山脊线在暴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

风穿过林梢,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山在呼吸。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他们不信我,但他们信山神。”

次日清晨,风雪奇迹般地小了。天色依旧阴沉,但至少能看清路。

林英独自一人,登上了北岭断崖。

这里,正是前些日子围猎野猪时,滚石如雷,决定胜负的地方。

山风刮过崖顶,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人脸上如针扎般生疼。

她没有带惯用的猎刀,也没有穿厚实的皮甲,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布棉袄,在狂风中显得格外单薄,衣角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但她的肩上,却扛着一面崭新的旗帜。

那是一面猎旗,黑色的旗面,仿佛是这深山冬日最沉寂的底色;鲜红的旗边,如同猎人血管里奔腾的热血。

旗帜中央,用粗犷的针法绣着一头昂首向天的黑色野猪,獠牙毕露,眼神凶悍,象征着他们征服过的最大威胁。

而在旗帜的下角,坠着七枚被打磨得光滑的兽牙,不大,却坚硬,代表着结盟的七个村落。

她走到断崖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寒风从谷底涌上,带着潮湿的土腥与腐叶的气息。

她用力将粗壮的旗杆深深插入冻得坚硬的土石缝隙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虎口被粗糙的木纹磨得生疼。

旗帜“呼啦”一下被山风展开,黑底红边,在灰白的天地间,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醒目而决绝。

做完这一切,林英双膝一弯,直直地跪入了没过膝盖的深雪之中。

她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连绵起伏、苍茫无际的群山,郑重地叩首三下。

额头触碰冰冷积雪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呼啸的山风,竟在这一刻骤然停歇,漫天飞舞的雪花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缓缓飘落。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鸦雀无声,连心跳都清晰可闻。

林英直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陶瓮。

她掀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奇异的腥气散发出来——里面装的,正是那半块已经被寒潭水彻底净化、不再有毒的野猪肝。

在猪肝旁边,还静静躺着七根如同黄金般璀璨的须根,那是她从寒潭边上培育出的黄精,取其最精华的七条根须。

她将陶瓮中的东西全部倒入一个早已备好的火盆,点燃了火绒。

火焰“轰”地升腾,舔舐着那块曾带来死亡与恐慌的猪肝,油脂滴落时发出“滋滋”的爆响,焦香与药香交织,随袅袅青烟向山谷下飘散而去。

“此肝,曾为毒物,害我村人;今为祭品,告慰山灵。”林英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崖顶,却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低语,“此山,养育我等,亦能杀伐我等。敬畏天地,方得生存。”

她的目光扫过山下,那里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猎户。

他们站在雪坡之下,遥遥望着崖顶那个单薄的身影,神色各异。

有好奇,有质疑,也有迷惑。

林英缓缓站起,直面着山下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掷地:

“我林英,今日在此对山神起誓!我所做一切,不为争一己之私利,只为求七村之安宁!若我有半点私心,妄图以权谋私,便叫我遭天雷劈顶,死无全尸!若我辜负这片山林,背弃同袍,便叫我死后尸身被万兽唾弃,魂魄永世不得安宁!”

誓言如雷,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颤。

雪坡下,孙大锤死死盯着林英在风中微微颤抖的背影,脑海中猛然闪过在悬崖边上,她拽住自己时,那声急切而有力的“别动”——那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发自内心的回护。

他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和激动,猛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熊皮大氅,大步流星地冲上断崖,一把将大氅披在了林英肩上,声音嘶哑地吼道:“姐!风大!”

这一声“姐”,彻底打破了人群的沉默。

赵老栓,这位来自邻村、德高望重的老猎人,此刻眼眶已是通红。

他看着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看着旗上那头不屈的野猪,高举起手中的猎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我赵家猎队,愿随此旗行事!”

他身后,外村的猎户们仿佛被点燃了引线,齐声呐喊:“我等愿随旗行!”

狗剩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用兽骨精心打磨的骨哨,放在唇边,吹出了一段悠长而高亢的音调。

那是林英教给他的,独属于七村联络队的暗号,代表着最高等级的集结与确认。

“呜……”哨声如狼嗥,穿透雪原。

下一刻,山谷的四面八方,从不同的村落方向,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回应的哨声。

或高亢,或低沉,或急促,或悠长,一声叠着一声,一片接着一片,仿佛沉睡的群狼在同一时间苏醒,用它们的嗥叫,向它们承认的头狼致敬。

哨声层层叠叠,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阴沉的天幕都撕开一个口子。

流言,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林英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转身,将那面凝聚了所有人目光的猎旗从土中拔出,郑重地交到孙大锤手中。

“这面旗,不能只由我一人来执,”她看着孙大锤,也看着所有人,“从今往后,由七村轮守。每季冬猎,旗到哪村,哪村便出主哨,统领调度!”

孙大锤的双手在颤抖,他接过旗杆,感觉自己接过的不是一面旗,而是一座山的重量,是几百口人的性命和未来。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我孙大锤,今日起,听英子姐调令,死不后退!”

赵老栓也上前一步,郑重道:“我赵家村猎队,奉此旗为令!违令者,逐出山林,永不录用!”

林英点了点头,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那是陈默连夜用最好的兽皮缮写出来的《七村联猎盟约》,上面详细规定了物资分配、人员调度、信息共享的各项准则。

在盟约的末尾,靠山屯春猎队所有骨干成员,都已用朱砂按下了自己清晰的手印。

她将盟约卷起,塞进了中空的旗杆之内,用木塞封好。

“旗在,约在。”她沉声道,“谁敢毁了这面旗,就是毁了我们所有人的活路!”

夜幕降临,返程的路上,暴风雪再度袭来,比白天更加猛烈。

队伍走在最前方的,是林英。

她手中没有拿旗,旗帜在孙大锤肩上扛着,但那面旗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她身后猎猎作响。

陈默紧随其后,油灯的光在雪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去,只见队伍两侧的雪地上,似乎有无数奇异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潜伏的狼,又像是奔跑的鹿,它们悄无声息地伏地跟随,仿佛在护送着自己的王。

他心中一凛,凑近林英,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山神,真的看见了吗?”

林英的脚步没有停下,风雪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的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自信而坚定。

“我不信神,但我信人心。”

“只要这面旗不倒,我们靠山屯的人,就永远有路可走。”

而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无人知晓的神秘空间深处,那口终年冰冷的寒潭,水面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妖异的赤红色光芒。

潭水中央,一个由光芒构成的、古朴而复杂的山形图腾,正缓缓从潭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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