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月色投落江心,粼粼微波如同银刀上反射的寒芒。
夜风呜咽,摇晃的芦苇影子投在江面上,黑黢黢的条索随浪扭曲,忽长忽短,活像水底伸出的鬼爪,要把漂在野渡口那艘乌篷小舟拽入地狱。
“公子,快!”
暗夜中,一群人狂奔至此。
渡口木栈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又被交叠的脚步声淹没。
为首的蒙面人将装满银两和银票的钱袋子塞到陆晋坤手里。
“公子,将军交代了,离京之后一路往北,隐匿一两年后改名换姓投军从戎,以公子的身手,定能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陆晋坤忙不迭的应了一串“好”。
这会儿只要能保住小命,让他做什么都行。
男人拍拍他肩膀,转身冲小舟上接应的人低呵,“撑近点,离这么远,公子怎么上去?”
小舟随波轻晃,回应他的,只有鬼哭狼嚎的风声。
不对!
一众蒙面人攥紧手里的刀,凛凛杀气汇成一张大网,将小舟覆盖紧裹。
乌篷下挂的帘子挑起一角,朦胧间,一抹素白身影如烟漫出,像是被风刮上来的,轻飘飘凝立在渡头。
陆晋坤抱着钱袋子后退,眼中虽有惊恐,但更多的是除之后快的决绝和狠戾。
“杀了她,杀了她!”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还有夜色阻碍视线,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陆未吟。
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尾那颗红痣,像是溅上去的一滴血。
陆未吟缓缓迈步,江风拉扯长发和衣裙,也将淬冰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二公子即将上路,阿吟特来送行。”
陆晋坤见鬼般大叫起来,撒腿就跑。
身后很快传来打斗声。
一声一声,全是男人的惨叫,丝毫听不见陆未吟的动静,就好像她压根儿没动手。
陆晋坤不敢回头看,脑海中浮起诡异惊悚的画面,陆未吟变成了会法术的妖女,只消动动手指,便能让刀自动飞起来砍人。
也不知是跑远了,还是打完了,动静渐渐没了。
陆晋坤扭头扎进路旁茂密的芦苇丛,弓腰俯身往深处钻。
慌乱间,连风声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鼓噪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他算是看出来了,陆未吟就是条喂不熟的恶犬,在将军府装出畏缩怯懦的样子,一朝得势攀上高枝,为了抱萧家的大腿,显示自己有几分用处,马上就开始龇牙,撕咬自己的骨肉至亲。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她还是个狗崽子的时候就一脚踢死挫骨扬灰!
陆晋坤恶狠狠的想着,待心底的恐慌淡去一些,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动静。
风吹得芦苇叶互相摩挲,像是粗砂砾从心底刮过。
忽然,陆晋坤脊背窜寒头皮发紧,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身体却已经感知到危险。
豁然转身,诡异的白裙就在三步开外。
“我不怕你,来啊!”
陆晋坤爆喝一声,猛地窜起来,挥拳扫腿回踢一气呵成。
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靠自己了。
陆晋坤使出全力,大有要和陆未吟拼死一战的架势,然而刚将人逼退,他又转身钻进芦苇荡。
拼?他才不拼!
全盛时尚且打她不过,这刚从牢里出来,光跑到这儿就已经累得两腿发软,还怎么拼?
唯一的生路,就是穿过芦苇荡跳进江里。
余光微侧,身后白影如鬼魅随行。
陆晋坤满眼惊悚,极度惊恐中竟自己将自己绊倒,压断一片苇杆,视野豁然开朗。
摔倒后第一时间想起身,左侧膝窝处却突然剧痛,当即脱力跪摔下去。
“啊——”
凄厉的惨叫远远传开,惊起栖在芦苇荡里的飞鸟。
翻身仰躺,摸到几乎快要没入膝窝的长钉,陆晋坤痛到面容扭曲,“陆未吟,你敢——啊!”
话没说完,右边膝骨上赫然多了一枚长钉。
滚烫的血流出来,陆晋坤蜷着身子,当阵阵剧痛在身体里蔓延,他才真切感受到陆未吟身上的杀意。
父亲说他们两兄弟偏疼欢儿,陆未吟心里有怨气,如今得了势,便想将这口气还回来。
等心里舒坦了,日后还是会向着陆家,毕竟她也姓陆,将军府宅门里这些个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陆晋坤此刻才知道,父亲错得有多离谱。
陆未吟手里还有好几支长钉,冷光映月,让人彻骨生寒。
扬动的白裙上有黑迹点点,陆晋坤知道,那不是污迹,是血。
她把劫狱的那些人,都杀了……
“陆未……阿吟,阿吟,妹妹,不要……二哥错了,不要……”
陆晋坤是真的怕了。
颤抖的声音一出口,便被江风搅碎。
“妹妹?”陆未吟眉尾轻挑,粉唇边冷笑带嘲。
前世,她收拾好行囊打算仗剑江湖时,陆晋坤举起特意为她准备的践行酒,也喊了一声妹妹。
长钉贯穿陆晋坤的左手肘窝,混着鲜血钉入河滩泛着腥臭的黑泥,“你这声妹妹,我受不起。”
“……阿吟,二哥真的知道错了,以前的事都是二哥不好,二哥跟你赔罪!”
陆晋坤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竟惹得陆未吟如此狠心痛下杀手。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先保住命再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挣得军功荣光归来,誓要将陆未吟扒皮抽筋,砍掉手脚做成人彘,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口中不停说着求饶的话,满脸惊惧间,那双通红哀求的眼睛底下,却藏着世间最恶毒的怨恨。
只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钉完左右肘窝,又有新的长钉扎入掌心,陆晋坤只觉得浑身每一丝血肉每一寸骨头都在痛。
眼泪混着冷汗滚落,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呜咽,“陆未吟,我可是你亲哥哥啊!”
长钉破皮,入肉,再碎骨,月光下,梨花白的面容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有那双黑眸,透出霜刃般的厉寒。
陆未吟声音低冷,“所以,我亲自送你上路!”
月色惨白如霜,芦苇荡在风中簌簌低语,像在吟诵送魂的梵经。
将军府里,管家急找了大夫。
陆奎晕倒是装的,着急上火却是真的,双颧暗红,脉急如洪,脑袋一阵阵发胀,似要炸开一般。
脑袋枕在虞氏腿上,虞氏给他按揉缓解。
陆奎一直发火,一时说轻了,一时说重了,一时说快了,一时又说慢了,气得虞氏牙根儿痒痒,恨不得下死手戳他太阳穴,直接戳死了事。
大夫匆匆赶来,给他扎了几针,又开了几服药,再三叮嘱平心静养,切不可再动怒,以免落下病根。
陆奎惜命,一遍遍抚着胸口,收效甚微,大半夜的又跑到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折腾一通终于累了,倒在床上鼾声四起。
睡梦中,他看到陆晋乾带着陆晋坤回家了,两人中间还牵着个三四岁的娇俏小姑娘。
正准备问这小丫头是谁,突然被拍门声吵醒。
陆奎翻身坐起来,念及心头大事,马上穿鞋下床。
房门打开,管家哭丧着脸,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在他旁边,站着京兆府的捕手。
那捕手上前,“陆将军,汀江野渡发现多具尸体,有劳将军随我前去认尸。”
陆奎脑子空白,“认……认尸?”
白日的野渡苇丛没有晚上那么阴森吓人,却更添几分触目惊心。
栈道上横七竖八摆着尸体,蒙面黑巾被扯下来,陆奎一一扫过那些脸,瞳孔颤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
“没见过,不认得。”他说。
朱焕示意他跟上。
顺着野草荫蔽的小路西行数十丈,几个捕手候在这里。
芦苇荡被清出一条路,陆奎踏上倾倒的苇杆,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心上。
终于,意识里排斥抗拒的猜想在眼前得到验证。
陆晋坤,他的儿子……不对,是他儿子的尸体。
仰面朝天,眼口不闭,惨白发青的脸上,还能看到他临死前的惊恐。
身下,鲜血染红压倒的芦苇,滴进黑色的泥里。
“陆晋坤身上共有十根三寸长钉,分别在小腿、膝窝、肘窝、掌心、肩膀,但是……都不致命。”
陆奎厚唇颤抖,疑惑的看向朱焕,“不、不致命?”
不致命,阿坤为何惨死在这里?
朱焕面色铁青,“他是被人钉在这里,一点点放干血致死。”
在剧痛折磨中,头脑清晰的,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虐杀!
陆奎两眼发黑,摇摇欲坠。
“陆将军!”朱焕扶了一把。
陆奎勉强稳住身形,一双虎目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双手攥拳怒吼,“是谁,到底是谁!”
朱焕根据当前掌握的情况分析案情。
“昨晚有人劫狱,带走了陆晋坤,一伙人逃窜至此,想乘船经水路离京,结果遭遇截杀。凶手武功高强,出手狠辣,所用凶器乃是劫狱者自己的长刀。”
朱焕眸光渐厉,似带着窥透人心的力量,“陆将军,那些劫狱的黑衣人,你确定不认得?”
浓浓悲戚哀痛中升起一丝恐慌,陆奎聚起更强的气势反问:“你什么意思?”
朱焕并不回答,扬声吩咐道旁的捕手,“把人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捕手押着一名黑衣人走来。
陆奎心里咯噔一下。
这装束,是去劫狱的人!
对方抬头,两人四目相对,陆奎一颗心彻底坠入深渊。
“阿乾?”
陆晋乾扭动挣扎,“爹,救我!”